第77章
  深谷正在眼前。
  她撑开一条眼缝,山谷之下,几簇幽蓝的光点突然亮起……是磷火,还是某种蛰伏的野兽眼睛?
  至少,再看了一眼牡丹。
  沈令仪闭上了眼睛。
  马吃痛打了个趔趄。
  王絮踉跄着扑向地面,石子硌得生疼,草汁混着血珠渗进衣襟,带起的草屑扑了满脸。
  在马第二次扬蹄时,她借势用套马杆再套。
  一击落空。
  众人的心悬了起来。
  环绳勾住路边歪脖树。
  树干“咔嚓”一声压下来,正好拦住马首。
  李奉元终于策马赶到,扬手将外衫甩向马首,大喝:“令仪姐,借势!”沈令仪心领神会,借马受惊后仰之势,拼力往旁一倒。
  李奉元疾掠至旁,以剑狠插马腿,畜生哀鸣着跪倒,沈令仪自马背上落下。
  远处太阳落山,暗红似血。
  沈令仪躺在一堆树枝里,马倒在她身上,眼皮微微耷拉,一口浊气喷在她颈侧。
  又腥又臭。
  山谷之下,万峦攒翠。
  树尖浮沉如浪,岚气正攀着岩纹往上爬。
  沈令仪睁开眼,环视四周。
  王絮不知何时靠在断栏另一侧的老槐树上,狂风掀飞了她的刘海,露出得眉骨沾了草屑与血迹。
  沈令仪忽觉这满庭芳菲皆作了布景。
  王絮见她发丝凌乱,正在低声说话,凑近过去,沈令仪抬起一张干净的手帕,擦干净她眼睑。
  她闭上了眼,唇角仍勾着惯常的浅笑,眼尾却微微发红,“输给你了。”
  “嘶——”
  李奉元以剑挑起沈令仪捏在手心的外衫,那截被剑锋划过的布料边缘,有种极浅的硬涩感。
  “三年前在西北见过突厥巫医调制的马药。”
  李奉元忽然开口,剑刃划出半弧冷光,“无色无味却能使马受惊。”
  他道:“水晕开后混着药渍渗进布料,才会留下这种风干后发硬的水痕。”
  本应铺满松针的地面,露出底下半埋的碎石棱尖。枣红马的马蹄还缠着几星血迹。
  山风扑在脸上,王絮拨开覆在她身上的幽绿草叶,垂眸道:“有人要杀我。”
  这是一环扣一环的谋杀。
  为何马会忽地受惊,这条山路本应有阻挡。
  是谁非要置她于死地?
  是李均,还是……?
  王絮抚过断栏上半道新鲜的刀痕,山道松涛传来一阵灌木细枝被分开的窸窣。
  抬眼时,暮色正从青灰山尖压下来,半寸日光切在来人苍白的颧骨上。
  是赵云娇。
  赵云娇身子歪在腐叶堆里,隔着丈余高沾了露水的蕨菜,睁大了眼,静谧的呼吸撞在肋骨上。
  她无声地问:“你还好吗?”
  微光照见三指宽的小径上。
  “我本该在原处等你,”赵云娇不明所以地跟上,“只是他们与我说,你主子遇上了危险——”
  赵云娇蓦地睁大眼睛。
  王絮指尖扣进赵云娇手心,耳尖贴着冰凉的岩壁,“你有个致命的习惯,做坏事的时候,你指尖会摩挲一下腰间骨牌。”
  “我做了什么坏事?”
  赵云娇脸上露出几分哀伤的神色,“这一块牌,是我父亲为我挡灾所做,我摸它也是为了给你祈福。”
  有声响停了半息,又从斜上方丈许处传来,
  有人寻了过来。
  王絮开口道:“既是为我祝福,便送给我吧。”
  鹿骨牌边缘还夹着云娇掌心的余温。王絮拈起骨牌站起身,溪水在一丈外的岩石下奔涌。
  扑通一声。
  细碎的水沫溅在岸边,很快被新的浪花吞没。
  “我不怪你。”赵云娇平静地收回目光,垂着眼睛, “只是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
  世上没有无隙的顽石。世人皆有所恃,或为一缕未冷的执念,或为一具尚暖的躯壳。
  王絮恐惧心中一阵未知的、无法理解的情绪。
  她在慢慢生出自我,抵抗一切未知。
  也失去了不费力便能止息情绪、好恶的能力。
  这便是她答应崔莳也的原因。
  她不是选择了他,而是放弃了他。
  终于可以再无留恋的自这段情绪中走出。
  夕阳垂暮,王絮转过身要走。
  一双手按住肩膀将她箍在原地,不是绵软的力道,是坚定的,又叫她可以轻易地离开。
  赵云娇微低下头,眉梢掠过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为她擦干净脖颈鲜血,“这儿有血,这儿也有。”
  指尖掠过她颈侧时,带着山露未消的凉意。
  “沈小姐没帮你处理干净。”
  赵云娇再抬眸时,松了手,拢起濡湿的发,“我有母亲要奉养、幼弟要拉扯,我是真不怪你。”
  “你双亲俱全阖家团圆,我怎会怪你?”
  “这段时间仰赖你照顾,就算我不再管家人——”
  她唇瓣无声开合,像怕惊飞了暮色里鸟兽,“我总得顾着自己这条命吧?”
  王絮眼睑微垂。
  三五侍卫分花拂柳过来,踩过的木枝咔咔作响。一众学子将衣襟掖进衣摆,束手束脚地走来。
  多了几个生面孔。
  为首的人露出一个略带矜持的笑容:“快抬板舆来,把王娘子和沈娘子都抬走。”
  王絮抬眸时正撞上对方含笑的目光。
  云娇跟在板舆边,以绣帕为沈令仪拭去马血,抿着唇不说话。见有人盯她,脸色一下白了。
  沈令仪咳嗽一声,“你怕什么,难不成公主殿下会吃了你?”
  王絮这才转眸打量女郎。
  她约莫二十岁,眼尾上挑如新月,脸颊像茶树叶一样柔软圆润,笑时露出两排细白如贝,犬齿微尖的牙。
  这便是前朝遗脉,靖安公主。
  徐靖安忽然歪头凑近云娇,扑闪下长睫:“你生得像画里走出来的精怪,难怪方才惊得我手都抖了。”
  她摸出一块骨牌,若有所思地道:“也不知是哪位贵人丢的?瞧这纹路精细,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于是,这块骨牌,又机缘巧合地回到赵云娇手中。
  追上山的训马师见有惊无险,惨白一张脸: “王娘子真勇士也!”
  崔莳也一身草泥,匆忙地赶来。
  长发上的束带不知去了何处,漆发蛇一样蜿蜒扒在背上,眼下红艳,眸中氤氲了水汽。
  崔莳也路过李奉元时,道了声谢。
  惯常含笑的眼,寒了下来,略带几分生冷。
  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伸手扣住王絮腕脉,确认只是皮外伤后,喉间才逸出极轻的叹息。
  “肯定很疼。”
  崔莳也见她若无其事擦拭血迹。突然间一阵心恨,恨她的这份无畏,更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王絮偏头望他,“不疼,就像被猫抓了。”
  话未说完,便被他突然覆上掌心的温度堵了回去。他的手掌贴着她后颈,鼻尖埋进她发间。
  王絮闻到他身上溪涧的流水味,含笑道:“是我救了令仪姐,如此看来,我的骑射略胜她一筹。”
  崔莳也忽然低头,吻了吻她发间沾着的草屑,声音发哑,“别再说没事了,也别再说不疼。”
  “我不希望你成为什么大英雄。”他顿了顿,方道,“我爱你,更想你也能更爱自己。”
  听了这名字。
  赵云娇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凝视她,泛着幽微的光。
  第50章
  今年的秋,格外的长。
  秋光由白变黄,一瞬天昏地暗。风卷残云,沙尘满天打转,狂风扫落叶,吹得哗哗作响。
  远郊山洞。
  诸人的目光不是害怕,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二十年前的沙暴,曾让城中三日不见天光,洛阳城的城墙根都积了三尺厚的黄沙。”
  沈令仪无意一瞥,太阳沉沦地平线,安静的山洞再次喧哗,时光好像定格于此。
  “当年我随驾北狩,”这一声惊得两只山雀扑棱棱飞过,带落几片陈年蛛网。训马师手掌按在石案上,迟疑了下,“战马的鬃毛上都结了沙痂……”
  沈令仪一怔。
  她还是头一回在这样的风沙天听见北狩二字。这是先帝治理粮荒的往事,也是宫中禁忌的年号。
  程又青为了陛下以武犯禁。
  民间换种,朝廷换天,是先帝失势的开端。
  王絮为她处理伤口,动作温吞,像盏半温白水。沈令仪转头去看,略一迟疑,“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的事,我会为你做主。”
  “总耗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徐靖安眼睛弯起来,打断他,“南王府在近郊有处别庄,不如去暂避风头?”
  众人一齐点头。
  南王府门前有重兵把守。
  徐载盈因私刑世子遭言官弹劾,今日刑部提审,他翻出粮种旧案,传讯当日在暖香楼的崔莳也、李奉元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