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崔时也脸颊沾染上些微红晕,漆黑眸中水光滟滟。褪去了往日清冷,温声道:“今日明星荧荧,倒叫满街灯火失色几分。”
  领口杂乱的散开,露出的肌肤清瘦软和,甚至可以看到颈部青色的青筋。
  这大概算得上一份,毫无算计的真心?
  王絮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隔着难以跨越的遥远距离。站在边缘看中心,喧嚣将她向里拉,再往外推。
  崔莳也的心交给了一个清白的人。
  可生于泥淖,便不可能有真正的清白。
  一团漆黑中,星点微光在崔莳也发间隐现,微微振翅,似银河倾洒。
  气息亲昵地扑过来,崔莳也与她隔得很近,一瞬不瞬地注视他。
  如同置身绝境,无路可逃。
  可王絮伸手拈过他发丝上的小虫。
  崔莳也呼吸微顿,一直没反应,只低垂眼帘,“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喜欢它。”
  王絮微微一笑:“你好像很失落,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
  结痂的心在挣扎,蜕变,横亘在光点铺成的河中,哗啦一声流淌过尽。
  苦涩在舌根上融化。
  王絮摸到他像锦缎一样的长发,抄起一边的酒壶,斟满两杯酒,“敬你一杯。”
  或许投身爱,全然不是投身于怎样欢愉,而是投身于哪般形式的痛苦。
  她不爱任何人。
  但她需要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它?”
  王絮顿了顿,将帷幕拉开一隙,萤火虫即刻向天光奔去:“世间荧荧之首,早已在我身侧。”
  崔莳也下意识深吸口气,“你没事吧?”
  目光不自觉落在那皙白肌理下微微凸起、透着青紫的血管上,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出神 。
  “嗯?”王絮甫一凑近,这才看到他领口被酒水浸湿,低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一凑近,这阵血腥味愈加浓郁,崔时也僵硬的身体这才有了些知觉,侧过头问:“你哪里受伤了?”
  他端酒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不过瞬息之间,绸缎长衫被酒水洇湿了大半。
  “堂堂国公府公子,竟如此不胜酒力,是被诗书养得太娇贵了些?”
  斑斑酒渍如墨痕般晕染开来。酒杯里的酒水也随着这颤抖晃荡不已,所剩寥寥。
  偏他一人懵懂无知,浑然未觉。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指之遥。
  冰冷的杯口贴在他苍白的唇瓣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崔莳也盯着她的手腕,薄锋割开了道伤口,绵长的血腥味钻入肺腑,他眸光渐深,咬紧牙关,额前碎发湿润。
  王絮一饮而尽,垂眸看他:“崔莳也?”
  短暂的一阵清悄后,崔莳也猛地一阵呛咳,身形晃了晃,手中酒杯“哐当”坠地,摔得粉碎。
  一时之间,醉人的酒香将一切湮没。
  心像莲子被层层剥开,甘甜可口的壳下,芽尖翠绿,亟待有人咬碎这先甜后苦的滋味。
  莲子怜子。
  “它哪里知道,它的心对人来说是苦涩不堪的。”
  他抬眸望王絮一眼,向身后倒去,倒在雨雾的怀中。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王絮将长帘拉上,对上身后人的眼。
  靛青色长衫的青年,撑着墨绿纸伞,站在假山怪石边,悄然垂眸,注视而来。
  就像是一滴寒冷的水珠滴在心上。
  阴影中,徐载盈伞檐上的雨水如雾一样湿白,衬得他黑发如漆。微垂眸,颔首,转身离去。
  远方,犹如长明灯火通明,山尖跃动着橘色的光。
  大街上,集结的民壮正一波一波地,匆匆往京中永宁寺疾行而去。
  其间有人悲戚难抑,泪水潸然,“家中粮米罄尽,缸瓮皆空。”
  岑安率众人于园中转顾一遭,恰遇徐载盈,当即快步趋前,禀报道:“方才大风将永宁寺刹上宝瓶吹落。天火突降,永宁寺沦为火海。”
  第43章
  靖国末年,兵荒马乱,各地匪盗蜂起,战火绵延不绝。
  黄河之南、雁门以西,皆为晋王徐恒辖境。其治下长安,虽勉力维持,难掩民生凋敝。
  城中有古寺,名永宁,朱甍碧瓦,其势巍峨。
  一日失火,火经三月不绝。
  徐恒闻此变故,讽道:“永宁应劫,靖国将倾,此乃天助我也!”
  未几,徐恒果登大宝,改朝换代。
  暖香楼外,马车辚辚,正要朝着永宁寺而去。车内,有人适时端来清水。
  徐载盈将蜀锦面巾浸于水中,折为四方,拧干后递与王絮。
  这帕上有阵茶水煮过的兰香。
  徐载盈以手中折扇挑开车帘。
  斜风细雨打在脸上,昏暗的天色下,前方被火光映照的佛寺,雨水在火中浮上水汽。
  “永宁寺烈焰曾燃透靖国衰颓暮色。那时我刚出生。先帝为重建永宁,倾尽全力筑寺。刚建成,人就殁于八王祸乱。”
  徐载盈打湿面巾后,慢慢道:“便只有这隐翠茶,百年不变,热水化开后,兰香亘古清幽。”
  先帝徐恒登基后,或念昔日狂言,或欲彰其仁德,颁下旨意,修缮永宁古寺。
  而后,八王之乱纷起,天下扰攘。
  今上得南王、长安王襄助,又兼禁军拥戴,终登大宝,定鼎天下。
  王絮侧首。
  徐载盈罕见地望着她,眼中情绪慢慢变浓,黑眸中有辨不分明的意味。
  ……他知晓自己和崔莳也的事了?
  数月未见,眼前的他,无端陌生了些。
  王絮不愿多生是非,况且如今,她还得借徐载盈之手,进文公遗址一探究竟。
  该如何……将文公遗址大略位置,交付给他,又能全身而退。
  忽然,车外传来一道轻柔的问询:“王絮姑娘,你在吗?”声音却十分陌生。
  而后,那人又轻拍打车身,道:“停一下车,我寻王絮姑娘有事情。”
  车里杳无人声。
  素锦乖顺地跪下,匍匐在马车边,眼尾发红,“求姐姐赎我。
  “暖香楼的刘妈妈,前些天打死米铺伙计。时至今日,那冤死伙计的血泪犹未干涸,尚有余温。”
  他道:“我等一众无辜之人,也因此被官府无端拘拿。”
  素锦等了半天,常人都会细问,至少会问,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不想只等到她一句:“你有什么特别的?”
  冷漠的语气,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王絮姑娘,我会——”
  王絮目光探向车外,将长帘掀开一隙,一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素锦只见车帘里,依稀坐了两个人,一人绿色长衫,长发委地,料想便是崔莳也。
  不过……一个寻常女子。
  不值挂齿。
  徐载盈眉目低垂,手中拢着一卷书,一双眼乌黑如漆,敛在纤长的睫羽下清净剔透。
  王絮深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下一刻,附身过来。
  冰冷的手按在他眼下,在双唇相触的一瞬,她以面巾抵在他眼下落下一个吻。
  王絮手指停顿在他眼睑下,指尖勾勒出他眼眶的轮廓,“阿莺,帮我。”
  冰冷的指骨抵在微热面巾上。她湿润的气息扑来,是雨雾淋湿过的潮气,夹杂了清夜的花香。
  徐载盈似乎听到了空中细微的声响,像是心跳漏拍的声音。
  “阿莺,”王絮将他凌乱的发丝拨齐,轻声道:“我可不愿做这个坏人。”
  书被打落在一边,漆黑长发柔软地缠在她手心,青年微为惊惶地睁大了眼。
  王絮伸手去掀车帘,甫一对上素锦的眼。
  下一瞬。
  徐载盈的手臂如一道迅疾的影子,自她肩头横伸而过,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车帘落下。
  徐载盈挂了水珠的长睫,眸中霜雪更迭,纷扬洒落,一层覆着一层 ,多了几分奚落的意味。
  “倒是我孤陋寡闻,不知你身边有了这许多亲密的朋友。”
  王絮垂下眼眸。
  素锦站在车外,睁大了眼。
  车中青年衣领敞开,露出一片细白肌肤,长发湿润。眼尾一片赤红,薄雾在眸中流转。
  一副被人欺负得狠了的摸样。
  可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种挑衅。
  素锦笑得咬牙切齿。
  崔莳也真是下贱。
  和他有什么区别?
  将他的那一套学去,勾引这个人。
  还未等他从这羞辱中缓过神,车中崔莳也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冷淡地开口,“你主子周煜没教过你,该向谁摇尾乞怜吗?”
  青年扯了下唇,不知对谁说话:“陆系州,你若是不想干了,明天就把辞呈递上来。”
  马车向着永宁寺开去。
  素锦咬牙去追,被风带起的沙砾糊了眼,只得呛声停下。灰头土面地被官兵押解回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