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岑青不知这一举动会给她父亲引来非议。
  王絮忽然起身,以剑比在帮腔的人喉间:“我知道,是你偷的。”
  那人茫然,脖颈前利器又容不得他从容:“不是,不是我?”
  王絮闻言,却轻轻一笑,刀剑在他脖颈处擦出血珠:“你要在说谎,我就砍死你。”
  那人甚至不敢咽口水:“是……是我偷的。”
  王絮放下手中利刃,众人方才如梦初醒,风向又是一转。
  “还诬陷我们,我呸!”
  “把我们当狗耍呢!”
  “你们王孙子弟了不起啊!”
  王絮立于人群中,将剑封回剑鞘,“诸位不必激动,此事与她无关。”
  “大家都知道不是她偷的,因为一个人,在被人逼,被人怂恿时,说出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王絮复垂眸看向地上的老妇,声音依旧轻缓:“你敢拦马车,或许是孤注一掷,或许是胆大包天。”
  “寻常人家都知道,香囊几乎都是亲近之人亲手为佩戴者缝制,意义非凡,却不值多少钱。”王絮俯视着人,却不会有那样高高在上的轻视,而是仿佛看见人皮囊之下的心。
  “你扯去此物,虽不值钱,却恰好能引得一位重视此物的人怒火中烧,老婆婆,你这样应该是全无好处呢。”
  围观群众不由得将注目引到地上的母女身上。
  王絮视线一扫,立刻有侍从取出银两交于方才被划伤之人。
  老妇见大势已去,继续哭天抢地:“求求你了,我是庄子上来的人,今年情况不好,大家都在囤积粮食。”
  “我不是故意的,偷个绣工精巧的香囊,只是想着去卖,求求你了,不要砍我的手——”
  “你说的对,天子脚下,我无权管教你,”岑青冷笑一声,“来人,将人扭送官府,我不越俎代庖。”
  “不要,不要,我的一双儿女都没饭吃了,我们就想偷点东西去卖,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我把女儿卖给你们。”
  人声繁杂,纵然人们也已猜出此人多是为谋求钱财而一再构陷眼前富贵人家,却不免为她如此乞哀告怜的模样感到同情。
  若是进一趟官府,她们焉能还有命在?
  “慢。”
  一只手落在岑青肩头,影子被日头晒得长而斜,一堆侍从按住了,人群传来一阵唏嘘声,岑青转头看去。
  这人脸颊清瘦,眼睑细长而微垂,身着绸缎长衫,冷眼乍看难辨。
  端庄见于神采,迤逦凝于眉眼。
  岑青惊道:“令仪表姐。”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十步之内人尽敌国。”她侧过头,面对岑青时眉眼的冷冽淡去几分,“青儿,过来。”
  岑青惊地向她怀中而去。
  “民以膏腴、辛劳养我,我辈以诚心、勤勉回报。此乃人臣根本,亦为安邦定国的大道。”
  她按住一边人的手,温声道:“我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给他们一家送一袋精米。”
  人群响起淅淅沥沥的掌声,王絮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她漆黑的瞳仁,或许大事化小确实是当前最好的结局。
  王絮拉过岑青的手欲退出这场闹剧,身体却被一只手臂拦腰截住。
  朱瓦红墙,门檐斗拱,官府敕造一应精巧繁复。
  今日恰逢陆系舟休沐,寺卿李均听闻此案后,将这案子从旁人手中接手过去,若是他消息再迟一步,这可大可小的案子或许已经不了了之。
  李均不知是迂腐老实还是为人方正。他细细勘查一番,将涉事一众人全部扭送大理寺,一一查问,直到黄昏时分,他才揉揉眉心,遣退了一众衙役。
  王絮的学堂到底没能去成。
  “王絮。”
  庭院里,沈令仪站在光下,身前是一株梅树,尚且不到时节,漆黑的枝桠在人白皙的指节下被轻轻压低,她抚摸着树枝,言笑晏晏,眉眼却冷淡,转过头道:“我听说过你。”
  王絮转身,只见沈令仪张口低声,音符隐没在昏黄的光下,王絮听完,不发一言,转身往外走去。
  “拿着最高的俸禄,天天神出鬼没……”隔壁的厢房,模模糊糊的议论声传入人耳,王絮还未顿足,里头的声响戛然而止。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在一个回廊里传出了一道声,王絮踏出门槛,一个眼眸狭长的蓝衫青年倚在墙上,慢慢地打量她许久,轻笑一声: “前几日事忙,来不及向你赔罪。”
  大理寺少卿李均,陆系舟的顶头上司。
  王絮面上毫无波澜,目光落在前人面容之上:“我的事,你没告诉程雪衣?”
  回廊尽头有片灌木丛,山茶花心是极淡的黄色,低垂在覆瓦状的长叶中,薄软的土壤上被人用小铲挖出几条浅沟排水。
  李均以水瓢舀水净手,水花自手缝流进沟渠,他方才将手停在茶花瓣上,积攒的叹息化作一声轻笑:“雪塔禁不起光,也耐不住寒。在五月强留住它,花费我好一番心思。”
  “你,我,周煜自小一起长大,若我看不出你在强装镇定,枉费你我青梅竹马。”
  “我找了你们许多年,终于找到了你。”李均眼中一丝嘲弄的笑意,将修剪成球形,“你如今的日子可是不错呢。”
  王絮将视线停在花心:“大理寺卿情重意切,只是落花无情,时序不可逆。”
  李均眉宇依旧含笑,眸中却仿若玄冰深潭,冷意直透人心。“世有奇药,名唤怀愁,服之可使往昔遗忘之事,一一浮现于灵台。”
  王絮沉默地望着他。
  “靖文公有七十二疑冢,昔年他遣义子率三百石匠往各处采石,无一人得返,皆殒命其间。”
  李均顿了顿,道:“若能觅得文公预先筹谋的埋骨真址……”
  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下,就在李均以为眼前人依旧不会动颜色之际,只听王絮道:“当年太和殿大火,靖废帝失踪,锦衣卫一路寻着血迹找去,只找到一具无头尸骸。”
  “众人皆茫然,莫知其是否废帝。遂召靖安公主辨认,公主见之,泪如雨下,恸哭流涕,言确是其父无疑。”
  “他的身上以匕首刻着字。”
  泥泞山路之上,暴雨如注,仿若天河倾泄。树枝难承其重,纷纷折断,横陈于地。
  一具男尸卧于其间。
  地面上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洼。脖颈断口处沾染着尘土、血迹、鲜艳的野花野草。
  “靖安公主,平日深居简出,此时罕见露面。”
  观其悲戚之态,情真意切,不似伪作,是以众人疑此非靖废帝姜至之心,亦稍减几分。
  且其后十年,公主性纯,不善伪饰,此亦众人皆知之事。
  有人面色阴沉: “姜至缘何出逃?又是丧于何人之手?”
  此中谜团,不见真章。
  俄顷,忽有电光如剑,骤裂夜幕。光芒刺目,照于姜至躯体,赫然见其周身割痕之处,竟以血书数字——
  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日月同辉,吾定还阳。
  雨水刷落泥沙,露出后几个被冲淡的字,晕染勾勒成一朵血花。
  靖安公主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李均沉默地听完,神色凝重:“靖国虽陨,血脉——”
  天色渐暗,风云际会,四面门户烛火摇曳。
  哐的一声巨响。
  李均折下一朵雪塔,除去多余叶片与小枝,以细铁丝缠绕在一根青木簪上,递给王絮,“往常总想,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只是人非草木,匪石不可转。”
  利刃斜剪的花枝带叶落在水中,花影缤纷,在斜阳轩窗下,有人拂去落花,将长簪收下。
  王絮摩挲发簪上的余温,望向不远处申请紧张的来人,“顺应天时,珍惜当下。”
  第41章
  暮霭沉沉,四面门户内烛影幢幢。
  岑安推门走出,双眼扫过门槛边的两人,眼前景象大出意料。脚步一顿,心中瞬间涌起一丝怔忡。
  李均左手二指拈着一枚花笺,漫不经心往袖笼一塞,“是岑安大人啊。”
  右手顺势托起王絮鬓角,修长指尖捻着青木簪,往发髻深处插去,“……落花逐水,无谓亏欠。”
  岑安疾步上前,一把拽开两人,怒视李均:“李均,男女大防,礼不可废。你们这般与未出阁的姑娘亲昵纠缠,究竟意欲何为?”
  李均身子往后轻仰,退了几步,似笑非笑道:“久闻岑大人府上新添千金,今夜于春暖阁行及笄之礼。均因大理寺公务缠身,无法亲临,只好提前将备好的贺礼送来。”
  岑安久涉官场,历练老成。
  瞬即整肃容色,趋前一步,长揖而道:“李寺卿,今此案业已勘破,诸般线索皆明,总归是要依照律法放人了吧。”
  “们?”李均长臂搭在门框上,指尖闲闲地拈了枚树叶,“屋内唯有一棵雪塔,又不是那招鬼的老槐树,何来‘你们’一说?莫不是有些人,自己心中藏着鬼,才看什么都觉得有猫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