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王絮——”沈自流臂肘碰倒桌上杯盏,“哗啦”一声,尖锐的碎片四处飞溅。
  惊得一旁的岑安猛地一同站起身来,手中的筷子都差点掉落,“你在干什么?”
  王絮也一同望来,沈自流正要开口,有人隔着纱帘传唤:“程相到了。”
  沈自流匆匆地看了王絮一眼,不理身后人的呼唤,掀了帘便向屋外走去,径直出了大门。
  天边几点疏星淡月,一辆马车停在街口,她掀起车帘,露出一个素色寡淡的人影。沈自流对上他的眼,冷冷道:“程又青。”
  程又青手提鸟笼,端起一杯茶喂鸟,一言不发。
  程雪衣递来一杯茶,沈自流一翻手,将茶盏打碎,命她下去,待她离远了,不由得微微一怔。
  沈家子弟向来以学识才华为重,偏她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第一次见到程又青。
  黄金殿上,凤尾扇开,带露宫花簪于他发间。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的美少年。
  他伴着九皇子,自九天阊阖中走出,隔着垂柳明花,平静到疏离,站在遥不可及的宫阶上:“沈小姐。”
  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沈自流要踮起脚,竭力地张望,才能看到他被光拉长的、灰暗的影子。
  只这一眼,她便决计要将他踩在脚下,碾碎他拒人千里的冷漠。
  不想,她一头撞进自己的命运,如跌入万丈深渊。
  鸟笼敞开,麻雀停在程又青指骨上,他端起一杯贡茶,敬到它喙下。终于垂下眼帘,隐现的眸光望向沈自流,“夫人?”
  好半响,沈自流回过神,凝了他几眼,开口:“杀了程雪衣,你我和离。”见他沉默不语,微微一笑,再道:“我觉得,你为这个,已等了许久。”
  *
  月明星稀,灯火昏暗。
  水边无数萤火虫飞舞,往昔岁月里,此处只有冷炉灶和结满青苔的墙壁。
  斑斑点点的流光,在眸中闪烁。水榭倒映出青年身影,他将灯置于廊庑下,只身走来,“夏季之时,潮湿腐烂的草丛中常常会出现萤火虫。”
  王絮怔了一下,“崔莳也。”
  崔莳也搭下眼帘,静了一下,方才道:“我听程夫人说,原以为你是去赏兰花的。”
  夜深风露重,婆娑的银光中,有一只萤火虫忽明忽灭,坠落到水底。
  它的躯壳尚未冷却,王絮俯下身,捡起一根草枝,拨弄那小虫的死尸,“上回见它,是去年夏天。”
  回首之处,皆是过往。
  王郗与她仅差一岁,每至夏夜,她会去水田边、溪边采药。王郗会捕一瓦罐萤火虫给她。
  有时下雨,她解下外衫护萤,二人外衫湿透,草药亦被打湿得无处可用。受到王母一顿责骂。
  窄小的水榭外。
  兰花被水雾打湿,乌云遮月,天边有了雨意。
  雨一直未停,此刻想来,过往的奔忙,似有些无谓,前方亦是雨幕重重。
  萤火虫生于一月,死于一月。
  世间一切渴望、恋慕、美满,皆要付出代价。
  崔莳也拣起一根木枝,挖出个洞,将那小虫自水中捞出,“都说萤火虫是下坠的流星,地上多一颗萤火虫,天上便少一颗星。”
  王絮随口一说:“不如作天上星,星星高悬天际,长明不灭。”
  崔莳也将小虫埋进土里,而后双手合十,点点流萤围绕着他飞舞,“许愿。”
  他一张脸被荧光涂上一层晕黄。
  廊外被笼在一片朦胧中,雨滴穿林打叶的声音环绕着王絮,夜色给他身上渡上一层薄薄的霜寒。
  王絮垂眸看他。
  ……对着流星许愿,怎会有用。
  他已睁开眼,眸光潋滟,“至微之物亦可为光。它不惜一切,倾献绵薄之力,红消香断,腐草为萤。”
  若你拾取我这发光的小虫,怜惜我,哀悼我,又有什么好吝惜这微躯。
  水雾悄无声息地横亘阻隔在二人间。
  王絮不由一怔,昧着本心问:“你许了什么愿?”
  彩云遮月,夜色朦胧,旦夕的欢情……难不成要互许余生不成。
  崔莳也搭着眼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
  “什么问题?”王絮站起身,坐在水榭的木椅上。她不答应,他便不说。
  外有敌患,内忧重重。逃出一个家,还有另一个家。她是权衡利弊的人,不会轻易地与人交心。
  沈自流要杀她,她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粉饰太平,彼此利用,各有所图罢了。
  在内,只能仰人鼻息、任人摆布,在外至少可以反抗、左右终局。
  掌握命运的从不是天上的星星。
  崔莳也低声唤道:“王絮……”
  明月在上,星湖在下,我在你身边,等待你的回答。
  不知出于何种心境,王絮心间有些微妙,有些生冷:“我答应你就是。”
  崔莳也双手抄于袖内,似对“物极必反”四字心怀忌惮,声音压得极低:“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愿君高飞,盼君自由。”
  王絮一时说不出话。
  她只觉,他在试探她的良知,唤起她的负罪感。然此二者,皆是她久已弃之如敝屣之物。
  于她而言,光是维持生存就足够殚精竭虑。
  王絮不甚在意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沈自流,岑安……还是徐载盈?
  崔莳也慢慢地抬眸,对上她的目光,有些磕绊:“该如何行事,才能让你开心一些呢?”
  天阔风微,花气袭人,站在廊后的岑安,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这不是很好吗?”沈棠溪欣慰一笑,轻声,“不负殿下所托,我想殿下知晓此事,一定很高兴。”
  岑安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第40章
  景徐十六年,仲夏五月。
  王絮乘上马车,往太学而去,早前,岑安领王絮办进学礼,正衣冠、拜师、净手。
  露珠缀草尖,蝉鸣荡草洼。
  她于太学进学已月余。
  端阳节,王絮送了花色各样的香囊给岑家人。
  马车上,岑青拈起针线,一时不慎,手心被扎破,殷红血珠渗出,疼得她眼眶瞬间泛红,呜咽道:“好痛呀,今后断断再不玩这个了。”
  车辘辘而行,忽闻前方嘈杂,竟是一堆人蓦地闯出,挡于车前,有一人躺于地,口中呼痛不迭。
  街道两侧的百姓亦凑上前来。
  “哟呵,又来了,今儿个这是第几起啦?”
  “唉……还能咋的,要不是春种那会出了岔子,米商又趁机哄抬米价,把百姓们折腾得人心惶惶,哪会有这些破事儿……”
  “是啊,这么个乱法儿,真不知道今年这冬天可咋过哟。”
  王絮掀开车帘,下了车,对上躺在地上人的眼,二人眼中皆闪过一丝惊诧。
  环视一圈,果真在人群背后,寻到一个褐色身影,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一如她澄净的眼眸。
  荷粉微垂,杏花烟润。
  赵云娇脚步一顿,露出几分怯意,还是走上前来,“娘,起身吧,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忘了?”
  岑青在侍从的护卫下一同靠近,便听到躺地上的老妇厉声道:“什么救命恩人?”
  “你个死丫头,胳膊肘还带向外拐,总归是我躺在地上了,难不成是我有意躺倒的不成?”
  剩下的人手持锄头将车围住:“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吧?今儿个驾车伤人就想跑?门都没有!
  这样显而易见的诬陷,也惹得岑青气急败坏:“是我又如何?”
  持着斧子的人将王絮团团围住。
  岑青毫无惧色,一挥手,示意侍从去擒那母女,只一声,唤得围观人群如惊鸿之鸟——
  “谁若对我姐姐动手,直接砍了,再将其尸曝于街头!”
  老妇早已不是年华尚轻的少者,也不同于那些老实本分的听众,自不会为此言所唬,她嚎哭来:“丫头,你就是要老妇我一条命又如何,在场所有人的命与你而言都如蝼蚁。天子脚下,你都敢这样肆意妄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真是苦!”
  “你待如何。”
  “老妇我只求一个公道。”老妇爬行在地,摇尾乞怜,这使她看起来可恶又可怜,她一把扯去岑青腰间锦囊,言语万般轻慢,“我不求多,便给我你的一个身外之物,你腰间这枚香囊如何。”
  “你找死!”突遭此变故,岑青一颗心凉到谷底,复而被怒火攻心,她高喊一声,“你根本就是特意来找事!来人给我将她拿下,打!”
  她伸手欲夺回那香囊,却遭人半路截胡。
  “姐姐,你…”
  王絮抬起剪刀,咔嚓一声把它剪断,方才仍然激动万分的岑青迷茫地盯着她,一双眼溢出了水雾。
  她道:“为什么要剪断她?”
  “毁掉一个东西很容易,但是保护一个东西却很难。”王絮蹲下身,用帕子拭干净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