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受刑者赤身被绑在刑架上,肌肤泛着死灰般的色泽。他舌被剜去,空余血洞,双眸翻白凸出。
  汗水自颈中流下,直流下背——
  他的肋骨被一根一根地割开,利刃闪着寒光,每落一次,鲜血便飞溅而出。
  烛火烧至一寸。
  程雪衣搁下笔:“停。”
  字迹浮现于纸上,其上拓有隽秀的文印。将其装匣入盒后,交予两名侍女,吩咐道:“送去翰墨轩,年关再印。”
  分明是趋近入夏的日子,入夜后还是冷得有些冻人。
  侍女退下后,于回廊处忍不住要打开匣子。
  另一侍女忙按住她的手,目光指向受刑之人,低声道:“小姐的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最憎恶背叛之人。前几日你虽不在场,但我在。那厮忤逆主上,还与周世子勾结……”
  “哈哈。”侍女推开她手,打断她,“小声些,若是让小姐听到可就糟了。”
  她垂下眼帘,借着烛光,略扫过去——
  “有人怜你身残,有人慕你生于权贵之家,可唯有你自知……”
  墨迹疏淡,有如临水照花。
  可这花却被揉皱了,破碎不堪了。回廊转角处传来一道女声,“我少时为丞相收养,闻百经,通六艺。”
  两名侍女惊得向后退了两步。
  程雪衣站在昏黄烛光下,神色平静:“十二岁那年,我得赐名程雪衣,住进大宅。父亲教我的第一课,便是杀人。”
  两位侍女吓得唇齿发白。
  程雪衣轻巧地从侍女手心拈起纸张。
  她将纸张慢慢展平,神色平淡地道:“我初次杀人,便取了七十八人性命。”
  纸上写道,雪女白衣似雪,一剑可焚人心。
  于藏污纳垢之处,仅一招便毙敌,而后在血光尚未消散之际,翩然抽身而去。
  可事实,却是完全相反。
  六年前。
  程雪衣养父大限将至,撑着最后一丝气力,遥指向百香楼,为她指了一条活路。
  裹上一卷草席,将老人以黄土埋了。袖间沾了山间的野花杂草,在长阶前睡了又醒。
  终得录上了最后一个名额。
  景徐七年,早春细雨,泥土松软湿润,雨沾草后一片朦胧,青青草依稀连成一片。
  “我爹在街口卖点心,他说家里难,过几日接我回家。等咱出去,我让我爹送点心给你们吃。”
  “别傻啦!咱们都是被人扔掉不要的。”
  “十岁,再教个六年,便可以许人家了……”
  ……
  后院聚了不少孩童,小声议论主家。绿枝攒拥一颗茶树,花叶低垂,爱答不理的模样。
  风一过,一树山茶几乎同时凋零。
  “我的天,怎么被打成那样……”有人惊叫。
  管事道:“我已差人前往主家询问,小姐此刻正在家中练书习字,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有一人被拖曳到树下,被打得鲜血淋漓,躺在地上——肋骨被逐一割开,鲜血飞溅若花。
  她覆了晴光的眼,半睁不开,像一柄冷然的剑,倾轧过来。
  程雪衣回过神,搭下眼帘,将目光转向刑架上的人,“昔年乱红如雨,雨中见花。”
  花繁艳红,深夺晓霞。不知美的是鲜血染红的白花,还是美人琵琶骨造就的世间绝景。
  只记得浮光冷月一样的茶花,窥见人身上的一分光,开得灿烂,满地落红。
  这是程雪衣第一次见到檀彻。
  百香楼两年,一众人成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全才。楼中设有榜单,日日考校所学。若学业不佳,皮鞭加身,各种惩处纷至沓来。
  程雪衣敛眸道: “我学得很好,很快脱颖而出。”
  学得虽好,但远逊于先前挨打的人,才华于檀彻这人,似与生俱来。
  那时候,管事说:“檀彻,你过目不忘,若是不再信口胡说,好日子还在后头。”
  檀彻默不作声,向人群一望。
  有人向檀彻颔首示意,只是这人目光多了几分黯淡。榜首可见丞相,她有不得不见丞相的理由。
  冬日的夜格外苦寒,忽听得一阵哭声,出自湖边。
  那人坐在青石小径上,漆黑的头发散在湖面,一双眼拢在烟中雾里,似乎愁上心头,无计可避。
  是这一届的榜首,檀彻。
  程雪衣将纸盖在蜡烛上,见点了火的纸烧成了青烟,才继续说:“两年过去,我便成了这一届的榜首。”
  檀彻见了她,怅望过来:“就今夜?”
  程雪衣面无表情,心起波澜。
  花树堆雪,新月清晖。
  世间一切光景,都不及檀彻走来的那一刻。
  青裙玉面初相识,冬日茶花满路开。
  为你盛开的花,此刻也为我绽放。
  檀彻的脸过于苍白,没有半分血色:“我耗了许久,才想明白,她们不爱我。又耗了许久,不再需要她们爱我。”
  那时候,她看着檀彻,有几分可笑。
  有没有爱又如何,爱如缥缈云烟,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与现状。
  她自袖中取出一颗油纸包好的药,递给檀彻:“这是忘忧散,服食半个时辰后,你将再记不起一切。”
  “靖文公当年广召天下医者,倾举国之力,方得此药。药成之后却未服用,其中缘由无人知晓。”
  靖徐末年,长安鼙鼓震地来——世家叛乱。
  血雨腥风笼罩皇城,太和殿上白骨如山。程家又青公子与九皇子共斩下靖文公的头。这位太上皇身首异处时,未央宫少帝姜至亦被废黜。
  在这个动乱的深夜,一个太监怀药趁乱逃离,养大了一个弃婴,将这忘忧散缝在了她的衣内。
  檀彻半叹半道: “怪不得,太和殿失火,无人怪罪下来。”
  景徐三年,有人不慎引燃太和殿,致靖废帝姜至葬身火海。
  ‘这和太和殿失火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不想离开,将这榜首给我了吧?’
  她皱眉看向檀彻,“忘忧散,没有解药。你若接过,就今夜离开。”
  檀彻道:“我有一枚玉佩,系我父母所予。在我进楼前,藏在了一处书籍里,麻烦你今后,帮我毁去。”
  她催促道:“快走。”
  檀彻尚有几分恋恋不舍,但还是将药吞下去,转身走进地下藏书室。
  程雪衣搁在膝上的手松开,微欠了欠身:“爹。”
  程又青自廊后走出,瞥一眼吓呆的侍女二人,“说下去。”
  程雪衣道:“我在百香楼放了把火,一把火而已,便烧死了这几个没去处的人。”
  *
  记忆就像字迹被水浸模糊了。
  檀彻一路摸索木架而行,火苗于身后紧追不舍,她推开二楼的门,坐在地上听门后的呼嗬声。
  管事胸口被扎了几个血窟窿,手扣在门板上,火烧得生疼,“你到底是谁?”
  檀彻捏着玉佩的手一松,她凭借这一枚玉佩逃出生天,怕是无法叫那个人帮忙毁去了。
  管事声音小了些,甚至带上些恐惧:“你到底是谁?”
  檀彻站起身,轻声地说了一句,“程雪衣。”话音方落,她自二楼一跃而下,砸毁了栏下木棚。
  月明星稀,高烧晕的视线模糊,止不住发冷。
  寒意如疽附骨,止不住地从骨髓渗出,檀彻睁开眼,视线昏晦。一个形容枯瘦的中年妇人小心地凑近她,手心粗粝拽住她的脖子。
  妇人把她拖至巷内,搜遍全身,将玉佩紧紧攥于手心。值夜的卫兵经过巷口,高声喝问:“谁?”
  妇人声音粗哑羸弱,“我和我女儿。”
  卫兵面露疑色,凑近一看:“原来是两个乞丐。”
  深沉夜幕下,看不太真切。
  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女躺在妇人腿上。一双黑眸笼了水雾,剔透干净。
  细看下,含了几分惶惑的意味。再一看,她竟面露疲惫,睡了过去。
  ……
  妇人把她挪进身后的编织箩筐,背起来后,就想找个地方将其丢弃。
  一路七拐八拐地登上山,路过一方水潭时,妇人竟骤然双膝跪地。
  她于寺中求得一道箴言,正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妇人泪流满面,哭诉道:“可我十二年前,就已将你溺于水中,那时你便该死去。你若要索命,就取我的性命吧!莫要伤害我的郗儿。”
  身后传来一道窸窣的枯枝踩断声。
  妇人一惊,回头一看。只见那少女已然从箩筐中爬出,立于湍急溪水之侧。
  眼前是漫向天际的火光,纷乱的景象中,有一幕如未开刃的刀劈出了个豁口。
  湖心小亭,万载雪光,有人含笑而立,她唤了人来,喊了她这一生的名字。
  思及此,少女不禁出声喊道:“娘。”
  妇人只觉她烧坏了脑子,谨慎地看她几眼。
  少女追上前来,问她:“娘,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