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行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道:“这告示都贴了六年啦,程家二小姐却还是杳无音信啊。”
  “程二小姐只是个养女,亏得程家找这么多年。”
  “真是奇怪,连画像都没有一张,就这么个胎记,怎么找啊?”
  “这胎记也生得奇怪,花一样。”
  王郗将王母妥善安置于一处破旧小棚子中,那棚子虽破败,却也勉强能为王母遮风挡雨。便向路人拉袖询问:“大哥,您知道寻人告示的事吗?”
  一番打听后,略有收获,遂寻至一府邸。
  府邸气势恢宏,朱门高矗似接云霄,门上铜环于日下熠熠生辉。
  王郗在檐下静候主家,身姿局促,双手不住地搓着衣角。下人见他衣着破旧,随手朝他递来几文钱。
  待他详述寻人告示一事,下人神色大变,不敢有丝毫耽搁,匆忙转身入内通报。
  王郗怀着忐忑的心被下人引入屋内,屋内光线幽微,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
  身前隔着屏风,下人退下时道:“大小姐,请尽快。”
  待王郗站定,一道女声从屏风后传出:“你是说,她尚在人世,昨夜你还见过她?”
  王郗点头:“对。”
  “这天底下,只你知道她的去向?”那声音再次响起。
  王郗攥紧了手心的寻人告示,话还未说完:“不错,她——”
  屏风碎裂,木屑四迸,寒光乍现,剑刃径直刺入他胸口。他手一松,告示掉在地上。
  淡粉色的字被喷涌的鲜血染成殷红。
  王郗惊愕地抬头,“你竟容不下你妹妹……”
  剑风掀开额前碎发,一双冷峭的眼眸,彻底露在光下。尘埃纷飞如雨,她一张脸不起半分波澜。
  眼前人不轻不重地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了。”
  心像被捅了个豁口,尖锐的痛感无比清晰。
  王郗倒在地上,衣襟上叠满了鲜血。
  他疼得哑口无言。
  原来阿姐这些年是这样的感受。
  父亲的遗体还未下葬,王母又糊涂得紧,连路都认不得。
  这一去,就是诀别……
  未关紧的门透出扎人的光,王郗半阖上眸,不省人事。“砰”的一声,门被推开,露出一片绛红嵌珠长衫的身影,走进来,不看王郗一眼。
  沈自流将鬓发拨到耳后,露出皙白耳尖,耳尖挂的红水滴耳环透明得要流出血来,“又是骗子?”
  程雪衣微微点头:“女儿稍后便差人,料理他的身后事。”
  “扔去乱葬岗。”沈自流目光落在地上的告示上,声音已冷,“力气花在你未婚夫身上。”
  程雪衣俯身捡起告示,眸中一片平静:“女儿会寻个机会杀了他。”
  沈自流松了口:“他一死,我给你另许亲事。”
  周煜失南王为恃,朔方军亦收归己有,他已无用矣。是时候处理干净了。
  只消至今年岁末……
  沈自流轻抬双眸,望向窗外,心下明了,窗外仆人莳花弄草,这样闲散时光,将不复再有。
  “是。”程雪衣敛眸。
  沈自流盯着寻人告示,看了一会,才道:“这么多年,她都未现身,想必是死了。”
  程雪衣待她移开目光,将寻人告示揣进怀里。
  沈自流道:“她翻不出什么花样,若真寻到,杀之则一了百了。”
  “是。”程雪衣应道。
  “若是你下不去手,做不到心狠……”沈自流微微皱眉,转头看向程雪衣。
  树叶碎影漏在地上,光晒得人有些热。
  程雪衣以布帛擦拭干净剑锋,动作轻柔而缓慢,垂着眼帘,神情难辨:“娘,您无需一次次地重复这些话。”
  六年前,程家夫妻亲生女儿去世。
  为争上位,她放火烧了百香楼。八十个书童葬身火海,大火过后,仅余七十八具骸骨。
  一人逃出生天,一人成为大小姐。
  命运就此被改写。
  程雪衣将告示置于近心之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跳,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震得纸张发出轻微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声响。
  “程家,有我在就足够了。”
  有人几不可闻地叹息。
  夜幕深沉,仅余几点稀疏的星光。
  “我女儿所受的苦,若有处可追债,定当将那害人者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岑府,轻绡软帷被拨开,沈自流髻挽乌云,斜倚白玉床榻,“棠溪,你看你嫁了个什么人。”
  沈棠溪抬袖掩面而泣:“雪衣在大理寺走过一遭,可真是受了不少苦。”
  沈自流不以为意,一晚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岑安揽过妻子,低声安慰:“雪衣有你这个姨,有沈自流这个娘,总归不会太辛苦的。”
  沈棠溪长女早夭,故而早将外甥女程雪衣视作亲生,疼爱有加。
  “你们收养的孩子,叫王絮?”沈自流坐起身,面上微哂:“十六岁的孩子,议婚的年纪。”顿了顿,意味深长:“小心养出个白眼狼。”
  沈棠溪软声道:“那孩子受了不少苦,我实在是不忍心,就想给她一个家。”
  沈自流听得不胜其烦,几不可耐。
  遂寻了个由头,来到院里。待行至一处,侍女轻递眼色,低声道:“夫人,前方便是。”
  碧天如练,北斗七星横亘西天。墙边石榴树下,有一人影宛如珠玉悬于夜幕,身畔兰草萋萋。
  她颔首低眉,收拢掌心。
  王絮。
  是这个人。
  程雪衣非南王案真凶,真凶是那个平民,杀王絮只是顺带。他有太子庇护,程又青下令放过她。
  可沈自流咽不下这口气。
  习管家是沈自流的伴读,自小一起长大,今晨接了命后,他一去不回。
  “你是王絮?”
  隔着一片兰圃,沈自流站在青石小径,长眉微拧,“你就是周煜的心上人?”
  树下人影抬起眼帘,面庞被夜色笼罩下,看不大清。
  沈自流并非是为爱女讨公道来的,周煜这人冷心无情,怎会有个心上人。只是——
  墙边黑影攒动,无声无息地朝着王絮渐渐围去。
  侍女分开没膝的兰草,沈自流沿着小径向王絮走去,莹白的花瓣似霜似雪,被碾碎在脚下。
  沈自流像是行走在雪地里。
  八年前,亦是一个下雪天。沈自流将女儿置于长陵躲避风头,任凭她哭喊,绝不回头。
  谁料回来接她时,女儿却成了一具白骨。
  王絮也朝她走来,凑近她时,路过不小心碰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整个人向她扑来。
  沈自流忽然脊背上爬满了寒意。
  “不对。”
  沈自流刚闪过这个念头,还未来得及细想,王絮已经伸手拉住了她的脖颈。
  两人一起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后脑勺撞在一块石头上,牙齿磕在一起,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
  “你——”
  沈自流眼一闭,再睁开时盈上了点点泪光,是疼出来的,“小心身后。”
  沈自流清楚地看到王絮的手心紧捏着一柄匕首。她心中一惊:她发现了?
  身后黑衣人冲上来,一人高高举起刀,朝着王絮砍去。那刀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寒芒。
  王絮夹着沈自流,两人一起朝着旁边跌去,落入了那重重垂落的柳树枝叶中。
  地上淌着的碧绿柳枝,就像绿色的绸缎,要将她们温柔地包裹起来。
  绿海红花之中,眼前人像是纸包不住的火,又像兰雪地的绛英。春色被剥落了一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露水在叶脉上缓缓淌过,汇聚成小水珠,又从叶尖滑落。
  身后危险再次降临,沈自流大喊一声:“救命,救命!”
  黑衣人退后,翻墙而走。
  王絮捏着一柄刀,将手撑开,风吹夜更明。一只流萤振翅而起,无依无傍,宛如点点细碎的火光。
  萤火照亮了王絮的脸,她低眉顺眼,格外平静:“别哭。”
  沈自流睫毛颤抖,瞳仁溢满怔然。
  王絮扶着她坐起,“我不是周煜的心上人。”
  沈自流短促地叹息一声,摊开手,虚拢了一手月色,“我知道,我知道。”
  没人会比她更知眼前人的事。
  离时雪似花,归时花似雪。
  时隔经年,你再次回到我身边,像是命运的安排。
  寒光一闪,身边侍女骤然出手,半露出袖中的刀。沈自流阻止不及,径直迎上去,刀插入腹部。
  强忍着剧痛,对上侍女震惊的眸子,猛地拔出匕首,手腕一转,扎进了侍女的胸口。
  侍女身子一僵,口中喷出鲜血,血沫溅在地上,眼眶瞬间红了:“夫人——”
  明明说好的,在这里杀了王絮呢?
  第38章
  昏暗的刑室里,烛火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