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岑安道:“自玄武门长跪之事过后,程又青落下了腿疾,陛下体恤,特准他无需向任何人下跪。”
  王絮合上一半车帘。
  窗外的议论声如潮水将她淹没。
  她罕见地沉默,岑安的声音也被这嘈杂声淹没,再也传不进她的耳中。
  车外,翰墨轩东家道:“诸位,老夫今日要为程雪衣作证。彼时案发之际,程雪衣正在我翰墨轩内,将新出的话本递于我手。”
  “她绝无可能参与那南王案,还望诸位明察。”
  此话一出,激起千层浪。
  王絮坐在车中,拉住车帘,心下惶惶地有些冷。身侧岑安在讲程又青玄武门长跪一事。
  岑安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之报以英琼瑶。奈何,事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
  此时,这柄金错刀正硌在王絮怀中。
  坚硬的触感瞬间令她清醒,同时也勾连出一段深埋心底的记忆。
  她之所以明白自己并非自幼在王母身旁长大,绝非仅仅因为好事邻人的煽风点火。
  而是,她深深记得的一幕。
  昏暗灯光下,一对年轻夫妻凝望着她。
  她睁开眼,轻唤一声:“爹,娘”。
  年轻女子挽起袖子,擦干眼泪,温柔地搂着她的头道:“睡吧。”
  年轻男人则忧心忡忡地望过来,轻声道:“家中已不安全,我将她托付于你。”
  王絮虽记不清两人面容,可那夫妻神色中的愧疚绝非虚假,这是王父王母所不曾有的。
  这样看一眼少一眼的神情,像是一把生锈的刀扎进血肉,驱散了不宁的心绪,可心间却血肉模糊。
  王絮掀开车帘,露出一隙。
  陆系舟躬身向程又青行礼,程又青向前一步,一只手虚托住陆系舟的手肘。
  程雪衣被衙役带出,她身上一尘不染,只是面色苍白了几分,程又青怜惜地为程雪衣掀开帘子,扶她上车。
  不远处,被释放的赵云娇一家缩在角落。他们衣衫褴褛,几人显得无比狼狈。
  程又青拉开车帘,目光平和地看向围聚而来的百姓:“误会一场。陆少卿年少气盛,行事或有不周之处,诸位海涵。”
  言罢,微微拱手,尽显儒雅大度。
  车帘一关。
  程雪衣于案前为程又青沏茶,程又青则坐在一旁,悠然地翻看她的手稿。
  此时,习管家笑着开口:“这世间,竟真有雪女这般剔透之人,能让坏人与好人皆倾心于她。”
  “我女儿便是这样一个人。”
  程又青端过茶盏饮下一口茶,他敛眸神色平静,“杀了她们。”
  半遮盖的窗纱落下,习管家跪在马车上,为程又青拍去了膝上的灰尘,一柄刀被掷在他身旁地上。
  不必说是谁,习管家抬眸:“是。”
  程雪衣低垂着眼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岑安送王絮至胡同街。此街巷蜿蜒曲折,街边老屋错落,时有欢声笑语,锅碗瓢盆碰撞声传出。
  王絮道:“你且去忙吧,我自会搭车回去。”
  岑安凝望着她,片刻后,转身离去。
  王絮在胡同街徘徊数圈,门后透出晚香玉的馥郁香味。
  王絮打开那虚掩的门,踱步进屋,关上门。
  屋内摆着数盆晚香玉,正中间两叠屏风矗立,挡住了其后人影,中间一道纱帘低垂,遮住了案几。
  王絮垂眸:“你叫我来,我来了。”
  昨夜,黑衫女子递出信笺,约她于胡同街一会。此时,她声柔话淡,端坐在帘后,抬起一只毫笔。
  “你若要学易容,必先精于绘画。须知眼睛或细长,或圆大;眉形或浓,或淡,或弯,或直。”
  按照约定,王絮放她走。
  她该将一身本事教给王絮。
  王絮走到案前,隔着一层纱帘,“你会教我吗?”
  黑衫女此番未易容,想必是时间仓促之故,毕竟才刚被释放出来,应是无暇顾及。
  “我倒是想,可是没时间。”
  帘幕后的人一手撑起下颌,一手推出一幅画:“你猜他为何要杀南王?”
  画像上的青年身在觥筹交错的饮宴,夜幕下,一片灯光叶影中,他回眸看来,眉眼写尽张扬。
  是周煜。
  这画法,倒是和徐载盈有些像。
  王絮颔首道:“因他恨他。”
  黑衫女轻轻一笑:“那可不是,他从未恨过南王,甚至……很爱他。”
  王絮提笔在画中人脸上勾勒,一个清晰的叉落在周煜额头,“他若是这种个性,只怕天底下,没有他恨的人,没有他不爱的人。”
  黑衫女笑了笑,道:“若是说,我见过的人中,他最恨的,应该是你。”
  王絮身体微微前倾,手附在纱帘上:“你究竟是谁?”
  帘幕后的人将桌上摆放的一本《雪女》翻动数页,露出一行楷体,手指点在那行字上。
  “你是给了我这条命的,救命恩人。
  门外忽起波澜,只听“砰”的一声,有人推开门。
  黑衫女身形一闪,自窗户逃离。与此同时,一个蒙面人高举手中刀,刺向王絮心口。
  王絮冲进帘幕后,俯身躲避。
  那人的刀顺势而下,“嘶”的一声划破了王絮的后衫,露出了她后背的痕迹。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眸中露出一分杀意:“你是——”
  王絮转身乘机拔出怀中刀,径直插进他胸口。
  两人握着的刀一模一样。
  刀入血肉,蒙面人的面罩滑落,露出一张脸,是习管家。见到王絮的脸,他咽了口血水,声音颤抖着道:“是你……”
  “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可知道我们……”
  习管家的话如同被生生截断的丝线,一柄剑再次贯穿他胸口,他艰难地转身。
  门扉边站了个青年,青年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王絮:“你来这里干什么?”
  习管家抬刀割花了脸,杀意褪得一干二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再也无法诉说。
  生机渐失的眸子里满是眷恋,不舍,后悔。
  习管家倒在地上,一口血堵在喉间:“为什么是你。”这声轻得几不可闻。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在地上氤氲开。
  王絮上前捡起他的刀,俯下身为习管家阖上眼眸。一道阴影覆在头顶,王絮还未反应过来,胳膊被这青年攥住。
  王絮下意识后退两步,反倒激怒了他。
  他伸手将她箍在案几上,王絮坐在案几上,视线却落在一边周煜的画像上。
  二人挨得很近,近到呼吸交融。
  案几上垂下的纱帘撩过青年长发,他耳垂下的一小绺头发被汗迹浸湿,忍耐地吐出一口气。
  他几乎她圈在怀里,气息密不可分的缭绕上来,像是长的浓绿的树叶碾碎的汁液味。
  王絮视线自那页纸上抬起,注视青年接近湿润的眼睛。
  两人对上一眼,青年细白的长指落在那页纸上,攥得很紧。
  徐载盈几乎快要冷笑,抬起扼住她手腕,“你真是找死,让他们盯上你有什么好处?”
  “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王絮视线透过他,去看他身后的死尸,随口一答:“你不来,他也死了。”
  徐载盈面色苍白的很,呼吸微顿,手扣在纱帘上,显露出浅浅的筋骨来。
  他松开她,慢条斯理起身,笑了一下,话音很轻:“厉害,厉害。”
  手腕一动,一把将纱帘拽了下来。
  第36章
  薄薄的纱帘缠起捆在王絮手腕,“砰”的一声,案几晃了晃。徐载盈隔着纱帘抓起王絮手腕,俯身靠近,冷淡地开口:“你是谁?”
  寒意渗在肌肤,王絮抬眸看他一眼。
  布料在指缝堆起褶皱,手是冷的,颤的,痛楚自手心直抵心间,他忽的轻笑起来。
  “拈弓搭箭一气呵成,读书习字学得飞快,程雪衣腊祭救你,南王案凶手独独放过你,如今有恃无恐地招惹程又青……”
  王絮抵在他身上,一边推他,一边淡声开口:“你无非就是问,我是谁,有何居心,接近你有什么目的。”
  对上青年漆黑的眼瞳,他的声音似珠玉飞溅。
  “你不是走投无路、胡乱投靠。”
  青年气息仿佛着了火, 倾轧过来,纱帘颤得更紧,蛮横无理地搅缠撩拨,直至王絮气息紊乱,才略松开指骨。
  徐载盈见她一副平静的模样,心下水深火热,眼神越发晦暗:“你是步步为营、早有预谋。”
  如今,王絮有钱有权,甚至还有两心相悦的同窗。还有什么不满?
  “你和谁有仇?”似乎春雨打湿了青年眼睫,氤氲上一层雾色。他眸中是幽微的怨怼,冷声道:“我在军中待了十年,再不交待,想亲身体验何为极刑?”
  王絮垂眸道:“你要对我用刑?”
  徐载盈一怔,王絮抬手扯开纱帘,锁住他的脖颈,反手将他抵在案几上,他猝不及防地倒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