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絮,这不是他今日要纳的妾吗?
  怎么身穿嫁衣的人变成了当朝太子。
  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县长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便直直地向后倒去,彻底晕了过去。
  徐载盈拔下发髻上插满的珠钗,掷于雪地,沙哑着嗓音慢慢道:“她有些奸猾手段,不要小看,带回个断了腿的,缺胳膊的,都无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罢,他不禁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嘲意。
  三个时辰前,徐载盈喝了王絮送来的酒。
  她在酒里下了软骨散。
  倒下的那一刻,他听到王絮平静的声音:“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一命,很公平。”
  他欠她一命,已经报答。
  他向来是贪得无厌之人,不讲究什么两不相欠,负尽天下人又如何,他依旧问心无愧。
  既然已经偿还给她,那他便从她身上夺回百倍。
  第3章
  “啪嗒……”
  墨青瓦檐边上坚冰融作小水珠,滚落于石阶之上,积蓄成一汪清潭,鹅毛雨丝斜斜飘入半掩的门扉。
  半只身子藏在暗处,雨线砸得面颊湿冷,刘掌柜佝偻着背,贴在门缝边,布满了血丝的眼白,牢牢锁在正下山的女子身上。
  “姑娘,且进来饮杯茶。”
  刘掌柜待那女子走近,方出声唤道。
  油纸伞沿低垂,雨丝如薄纱织就,绵密而落。
  青灰斗笠之下,女子手腕轻转,将伞往上抬起,直至端正。
  她似乎迟疑了下才摇头。
  “絮儿,进来罢。”
  刘掌柜敞开门户,浊重的喘息呼出来,化作大片雾气:“今儿是你成亲的日子吧,你那爹娘真不是人,一百两银子就要把你抬走卖了。”
  “我要有你这个女儿,关在家里,守一辈子都好。”
  山脚下有一村,名曰周庄。
  刘掌柜在此开了个货铺。年逾花甲,稀疏之眉杂乱横于那浑浊双眸之上。
  王絮居住的村子并无货肆,村民多为猎户与庄稼人。王母常命她携风干的兔肉、晒就的苞谷,往山脚下刘记铺处,换得些许油盐。
  刘掌柜行事爽利,不短斤两,实诚之名远扬。
  附近门户铜锁震动,刘掌柜声音有走高之势。
  王絮轻拢开笠纱,轻声道:“叨扰刘伯了。”
  刘掌柜急忙收起店门口摇曳的幌子,领着王絮进屋,陈旧的货铺摆满了杂物,窗棂虚掩,自缝隙中射进一道细长的光束,尘埃在其中飞舞。
  “絮儿,你这是要逃婚?”
  王絮将伞收起,立在书案边,雨珠坠了满地。
  “嗯。”
  刘掌柜上下打量王絮,半湿的衣衫贴在她身上,她手臂抬起,利落地绞干袖口。
  “逃到荒郊野外叫人找不到?”
  “你一个女子多危险。你可知,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子在无人之处遭了毒手?”
  “所幸我平日里想着你,仅凭一身影,便能识得你。否则你便要一错再错了。”
  “刘伯平日里有多疼你,你也是看在眼里的。”
  王絮十二三岁的时候,每至其处买货,刘掌柜常借故触碰她身体。王絮对他避之不及,揩油总不被得手。
  一日,打油之时。
  王絮尚未接住,刘掌柜便松手,油洒了满地。归家后,王母鞭笞得她遍体鳞伤,王絮一声不吭,直至晕厥。
  醒来后,一瓶崭新的油置于案上,王母告知她:刘掌柜心善大方,她已代王絮认刘掌柜为义父。
  是夜沐浴之际,王絮忽觉脖颈处有几分刺痛。脖颈上的暗紫的掐痕,只蔓延到锁骨,甚是明显。
  不是鞭子留下的伤痕。
  心下骤冷,一阵恶心之感袭来。
  王母近几日总躲着王絮,家中伙食也改善了几分。幼弟王郗问:“娘是从哪发了笔不义之财?”
  王母罕见地没回他,给王絮夹了肉:“女孩圆润些好。”
  某日再见刘掌柜,他视线在她脖颈处逡巡,笑眯眯地道:“絮儿,还疼吗?”
  刘掌柜从鼻腔哼出笑意,如从前一样,目光上下在王絮身上扫过。
  王絮微微抬起下巴,缓缓勾出一抹笑意:“那依刘伯之意,我当如何?”
  “最险之处,乃最安之所。”刘掌柜咽了口唾沫,耷拉的眼皮颤栗起来,“你伺候我,我将你藏在这货铺,待过几年,木已成舟,你便可以露面替我管理货铺。”
  言罢,他的手就摸向王絮的脸。
  王絮侧身一闪,捡起伞,手已经落在门扉边缘。
  刘掌柜并不收敛,脚步一动,继续逼近。
  见王絮按在门扉上的手仅是颤抖,没有半分要开门逃开的意思,刘掌柜思忖此事已然十拿九稳。
  王絮捡起脚边的秤砣,一把掷向他。
  刘掌柜被砸得晕头转向,捂着流血的脑门,安慰道:“无妨,莫怕。絮儿,刘伯知你忧虑未来,亦知你是聪慧女子。你爹娘不作为,平白耽误你。刘伯日思夜想,念及你这孩子,心肝直疼。”
  刘掌柜向后退去,给王絮留下安全空间。
  王絮眸中逐渐有了湿意,攥紧伞的手松了松,移开眸子,不知望向何处。
  回忆如久经风霜的老树皮一点一点剥落,四年前,有一人曾与她说过同样的话。
  彼时,亦是这般天寒地冻之日。
  一条麻绳拴住手,将她锁于院外。天光乍破,卯时将过,她枯坐于冰面之上,直至日暮西山,邻家炊烟袅袅升起。
  所幸雪停,可寒风依旧吹得她发起高热晕倒过去。
  那人灌她一壶姜茶,气得直咳嗽:“我分明留了信,女儿的命竟不如一枚破玉佩?”
  在他的骂声中,王絮方知事情全貌。
  此人本为农户,当地豪绅强征重税,其女早夭,妻子病死。自己亦患肺痨,遂走上盗贼之路。
  忽然瞧见王母颈间挂件。那是一块古朴玉佩,虽看似寻常,却是她家传之宝。
  挂在颈肩,难以下手。他绑架王絮,留信给王母,威胁她交出玉佩,便饶王絮一命。
  “我可是跟着你娘的,亲眼见她撕碎了信。”
  “就那一件烂货,摆出来炫耀,竟比自家孩子还重要……”
  “你这孩子,实属可怜。”
  王絮想出声,喉间腥辣,灌下的姜汤辣哑了嗓子。
  只能发出怪声:“我在医术里看过,薄荷,金银花,麦冬,可治咳疾。”
  她小心地,讨好地望向他,漆黑的瞳里带着习以为常的平静,竟无一句哀求放过之语。
  “你这孩子……”
  那个人眼眶逐渐湿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接着他说……
  他说,说了什么来着……
  王絮苦苦思索,却怎么也记不起。
  “絮儿,你知道,我亦是个孤独的人……”
  王絮凝着刘掌柜死水一般的眼眸。
  刘掌柜扁平的鼻子下是一张露出几颗黄黑牙齿的嘴,正一张一合,不断说些什么。
  “今日你走出这个门,我便不再打扰了。只愿你幸福无忧,不再蹙眉。”
  似一场戏即将唱至尾声,刘掌柜如台下看客一般,露出眷恋不舍的眼神。
  王絮不喜看戏。
  王郗与她讲话本故事,她亦不爱听。
  假者,终究为假,毫无用处。
  求仙问卜皆虚妄,念佛诵经亦徒劳。
  不过,为故事画上句号,她倒是做得习惯。
  刘掌柜眼含希冀望向她,见她久不开口,轻叹一声,走至她身旁,却只是推开她身后的门。
  “你走罢。”
  “我只当没见过你。”
  王絮垂下眼眸,将伞就近置于书案之上,还未干透的伞面流下的水迹洇湿了案面的纸张。
  青檀树皮制成的宣纸上透出几分墨色,砚台上干涸的墨块一旦再次溶解在水中,将变得浓郁细腻。
  王絮想到了那名羸弱貌美的青年。
  山洞漆黑,时间都在此处变得凝滞。
  王絮有次过来,青年大抵无聊,手指捏着树枝,于泥地之上,一笔一划写字。
  袖口往上翻折,叠出褶皱,他稍斜掌背,动作行云流水,似握了只毛笔,蘸满墨汁。笔毫在纸上一挥而就。淡红青色的泥勾勒皴染出一副浅绛山水画。
  王絮站了很久,才磕磕巴巴地认了出来。他写的是一句词: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再抬眼时,对上青年的眼。
  青年静静地凝视她,不知看了多久,眼中在短短几息间,薄云散雾,如见天光。
  “我教你读书吧。”他道。
  或许是她盛满苦涩的眼眸,一闪而过渴望,渴望摆脱现状的眼神打动了青年。
  他教他四书五经,先是带着她写字。
  掌心握着她的手逐渐收拢,带着他一笔一划的练字,从最简单的横,撇,弯,勾开始。
  青年停笔。
  青苔的花青勾出轮廓,翻开的土撞染上淡赭。一刚一柔,一暖一冷。笔重不滞,情调不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