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稍远处,乘轻舟低声道,“你如此关心霜扶杳。”
  “……?”
  乘白羽懵道,“他从小伴着你长大,你难道不关心他?”
  乘轻舟眼中微潮,凝视榻上一刻,
  忽地大声道:
  “祖母说得果然不错,你在乎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妖也多过在乎我!”
  “我不知道,花间酒庐是给你撒野的地方?”
  李师焉挡在榻前,“与你阿爹赔不是。”
  乘轻舟咬着牙瞪着眼,与平素温良的模样大不相同。
  “自然……不是,”
  他鼻中喘着粗气,
  “花间酒庐与我何干?整个清霄丹地又与我何干?”
  “李爹爹,你若非看重阿爹,岂会花心思教导我半句?清霄丹地又哪里容得下我!”
  “早先阿爹不肯看你一眼,你可是连收我为徒都不愿意的。”
  “你……”
  乘白羽眼前空白一瞬,中心如煎,“怎会这样想?”
  “还有霜扶杳,阿爹你问我关不关心他,怎么不问他关不关心我?”乘轻舟继续逼问。
  “他怎么不关心你?”
  乘白羽真的吃惊,“他数十年不敢独自踏出清霄丹地的半步,几次冒险到仙鼎盟寻我,都是为着你的病——”
  “根本不是!”
  乘轻舟粗暴打断,“他是为着偿还你的救命之恩。”
  一指李师焉,“为着偿还他的收留之恩!”
  咻——
  李师焉腰间红翡葫芦疾飞而出,直直拍在枯弦剑背上,乘轻舟脊背一塌跪倒在地。
  李师焉居高临下擒住乘轻舟颅顶:“雪母给你下什么迷心智的符咒毒物?”
  “莫为他寻借口遮掩,我神识已经探过,他身上干净得很。你让他说,”
  乘白羽白着一张脸,
  “还有什么怨气?让他说。”
  “说便说!”
  乘轻舟眸色漆黑,
  “说到底,贺盟主也没有另娶!不仅没有另娶,送你‘下葬’时他形容佝偻,简直如同凡间病入膏肓的老者,肝肠寸断,一夜之间须发全白!”
  “阿爹,”
  乘轻舟问,“你以前说你与贺盟主两看相厌,其实,只有你厌倦了吧?”
  李师焉一派冷凝,对乘白羽道:
  “我就说你不肯言贺雪权之过,总要埋下祸端。”
  乘白羽未答,直直望向乘轻舟:
  “阿舟,从前你选佩戴凰羽,如今是后悔了吗?”
  “至少祖母会真心疼我,”
  乘轻舟避而不答,只盯着乘白羽即将临盆的肚子,
  “原本便没有人真正关心我,往后这个孽种降生,更不会有。”
  “……你说什么?”乘白羽不敢信。
  “我说你肚子里是你婚内与人私通所怀上的孽种,”
  乘轻舟面目漒紫,
  “祖母说你和离一定别有原因,一定不是清清白白去死那么简单!她不知道,我却知道。”
  “你是与他,”
  乘轻舟指着李师焉,
  “与他苟合有了野种,没有法子才要死遁!”
  “你回来阁中,总是愿意陪我,你却是因为我来此长住的么?”
  “不是!”
  “你是为着和奸夫——”
  磅礴的灵力直接将乘轻舟摔出花间酒庐的大门,李师焉终于忍无可忍,出去拎着人就走。
  少时返回,
  “怎么发落?”乘白羽安静地问。
  “在他院中昏着,我担心他将你还在世的消息漏给雪母。”
  “那倒不会,”
  乘白羽声音极轻,
  “临行前我施放两枚蔽机咒,就在他和阿杳身上,连搜魂术也不能从他二人处获取我的行踪,他们每每想要说起关于我的事也会自发禁言。”
  “我,万事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
  “你别放在心上,”
  李师焉劝坐在塌边拥住他,“我闻妖族之中独有惑人神志的秘法,他是受人蛊惑,本身绝没有埋怨你的心。”
  “秘法,”
  乘白羽漠漠道,“也不会无中生有,至多会将一些念头扩大。”
  “唉,还是先想想霜扶杳,”
  乘白羽眉间浮现痛苦之色,“不能丢霜扶杳一个人在神木谷。”
  李师焉:“我即刻去,亲自去,不怕雪母不放人。”
  “先……遣阁中长老去吧,”
  一声痛楚的轻吟自乘白羽喉中滑出,抓紧李师焉手臂,“我大约不大好。”
  “!”李师焉一震,疾掀他身上衾被,只见殷色如火,烧开床褥,入目皆是刺目的红。
  “阿羽!”
  第40章
  自从胎息重塑, 乘白羽这次怀胎算是顺遂。
  当然嗜睡一些,有时也脾气短,除此之外身体上没毛病, 连呕逆也不多见, 强健极了。
  修士对身体的控制可至微毫。
  血脉运行不休,经脉周而复始,都可以通过灵力控制, 因此像凡间一些致使生产格外艰难的病症, 譬如胎不正、逆产之症等, 在修士身上并不会发生。
  可是, 那也要人醒着才行。
  见红是八月初十,当天夜里乘白羽头重目翳、汗不出,脉痹上下,彻底失去意识。
  人不醒,大罗神仙来也没用, 除非生剖。
  可见生养之难, 神仙也难保万全。
  李师焉与他切脉, 脉见弦涩, 骤拱骤散。
  这是耿耿于怀七情上头, 怫郁太盛经脉难以承受的缘故。
  简而言之,被气到了。
  李师焉令门人揪来乘轻舟,死盯片刻。
  秘术?符箓?抑或是蛊毒?皋蓼究竟做什么手脚。
  若非乘白羽亲生子,李师焉早上手段。
  涤脉的法子多的是, 把人洗成傻子也算祛毒。
  披拂阁的长老们好说歹说劝住, 遍翻藏书阁看看有没有温和些的法子。
  居住在清霄丹地的各路修士也来助力,一位狸妖说症状很像他们妖族中的种蜚秘术:
  “蜚蝣以血为食,入药则药性燥热绘烈。蜚蝣入脑者, 性情大变言语癫狂。”
  有大致的猜测,这就好办许多。
  很快一名巫族修士用法宝吸纳,将一条寸长的活物从乘轻舟百会穴取出。
  这东西细若游丝,据狸妖说此物贴在血脉壁上,极难探查,怪不得之前乘白羽也没发觉。
  李师焉对众人道:
  “今神木谷戕害我清霄丹地中人在先,我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众人道: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神木谷欺人太甚!”
  “倘若随意叫人欺侮,久而久之哪里还有宁日!”
  “善,”
  李师焉颔首,
  “花妖霜扶杳各位也熟识,今困于神木谷不得出,内子临盆,我却走不开,哪位自愿请缨走一趟神木谷?”
  前些日子李师焉与皋蓼一番对峙,众人都听见,原来是在说霜扶杳,不免义愤填膺:
  “啊!小阿杳被皋蓼那老妖婆劫去了?”
  “这小甘棠花妖我认得,最是伶俐亲善,怎的遭此无妄之灾!”
  “阁主,我愿代阁主到神木谷要人。”
  “我也愿!”
  “咱们不问俗物,却真当咱们好欺负!甚么雪母,我去会会。”
  “神木谷我熟,我来带路……”
  很快拟定一行人,披拂阁长老领着往神木谷进发。
  这档口乘轻舟清醒,种蜚秘术生效时人是有记忆的,此时如丧考妣,跪在产阁门口脸色惨白。
  经过乘轻舟时,李师焉一个眼风也没分去,径自推门。
  “阿羽,”李师焉奔至床榻前,“乘轻舟已然好了。”
  将蜚蝣一物絮絮说一说,语气里哪有平日的傲然冷意。
  他诸事安排得妥当,一直镇定自若,实际眼眶隐隐充血,掌心攥得死紧。
  榻上的人,双目阖着,并没有听见。
  “阁主,”
  边上是李师焉几个亲信弟子,其中一名颇通医道的弟子进言,
  “再拖下去没得胎儿闭气太久……或许该是用药的时候……”
  几句话说得门口乘轻舟胆战心惊,额头抵在地上以头抢地。
  “不必,你们下去吧。”李师焉道。
  “李爹爹!”
  乘轻舟再三叩首,“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救救阿爹。”
  李师焉不答,只吩咐弟子掩门。
  “阿羽,”
  榻上血污,李师焉视若无物,上榻环住乘白羽,捉他的手,手心相抵,
  “小阿羽娇气,不肯受累受疼,要夫君帮你,是不是?”
  一缕神识,透过缠绵交握的手掌融入乘白羽内府。
  李师焉当即皱眉。
  识海互通五感关联,乘白羽受着怎样的痛楚折磨,李师焉即受怎样的痛楚折磨。
  “怪不得不肯醒,”
  李师焉叹道,“这样的苦,再灵妙的祛痛丹药也无济于事,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