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李师焉道,“乱学人言。”
  “……你再——”
  李师焉抬手,拇指指腹抵住他的下唇。
  啊,好烫,老神仙的指尖好烫。
  乘白羽似是被燎灼,随后像是挨一下蜇,仰面躲开。
  “走罢,”
  李师焉若无其事收回手,“你功力刚恢复,独自解遏骨术不吃力么?我助你。”
  “阁主,”
  乘白羽跟上,“我要与你说,你别学霜扶杳给你看的那些话本,有时人与人之间相处,颇多界限。”
  “哦?比如?”
  “比如啊,”
  两人并肩向丹室行去,“旁人的口唇、脸颊之类,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能用手触碰。”
  “你与我不亲近?”
  李师焉道,“你若说是,我便再不给你养孩儿。”
  “……不是一种亲近。”
  “你放心,”
  李师焉忽然神色一正,“我有分寸。”
  乘白羽大大呼出一口气,又听李师焉道:“又不是没碰过。”
  “……什么?”
  “别问,”
  李师焉长袖束侧,“也别再杵着,来助我。”
  李师焉令他取药点水,乘白羽默默听从调遣。
  阿羽不满意。
  但是阿羽会低头呢。
  李阁主是个细致人,用各色丹药宝器列阵,以确保乘轻舟骨骼恢复无虞。
  确实顺利,身长不过四尺的孩儿,转瞬间拔骨抽条,长成清俊儿郎模样。
  此一番来由,乘白羽从前细细对乘轻舟讲过,他醒来时只有些新奇,倒没有惊异骇然之色。
  “阿舟,”
  乘白羽探他的脉,“可有哪处骨头格外疼么?”
  青年声音清亮:“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病小痛,阿爹莫担心。”
  他看去二十上下,恰恰是悟道的年纪。
  修仙有延年益寿追溯青春之能,因此并没有面目衰老的修士,乘白羽看上去也是二十许人。
  不过乘白羽的二十许和乘轻舟的二十许,差很多,乘轻舟看起来清澈、朝气,充满一股涉世未深的稚嫩之感。
  在场三人瞧着。
  乘白羽心内长叹:这孩子实在缺少历练,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霜扶杳惊呼:
  “像!太像了!阿舟,你和你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李师焉形容也有几分震动,不过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招呼霜扶杳一同出去,留父子二人独处。
  “爹爹,”
  乘轻舟轻声道,“从今往后阿舟长大了,爹爹不必总是担心了。”
  “谁说的?”
  乘白羽笑得温和,“你最刻苦,何时惹我操过心。”
  “有的,”乘轻舟道,“生病的时候。”
  “从前总是生病,我不愿生病,总害爹爹、阿杳,还有李爹爹,总是害你们担心,”
  乘轻舟赧然道。
  “你不知道吧?”
  乘白羽一副来来来大秘密悄悄告诉你的模样,
  “常生病的人才长寿,那些平白无故暴毙的啊,都是平日不生病的。”
  “……”
  乘轻舟不信,“我瞧李爹爹就从不生病。”
  “……这话别告诉他。”
  相视而笑,乘轻舟笑意落一落。
  乘白羽看在眼里,直言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爹爹,”
  乘轻舟问,
  “杳杳说我诞自爹爹腹中,那我的……另一个爹是谁?”
  “我自觉不是李爹爹,是么?”
  “不是,”
  乘白羽并不遮掩,“你听我与你道来。”
  从承风学宫到仙鼎盟,乘白羽无一隐藏,也无歪曲中伤,平铺直叙悉数告知。
  除却“话本”一事,一句也没隐瞒。
  言毕,乘白羽自袖中抽出一枚凰羽,五色莹润,流光溢彩。
  “有鸟焉,五采而文,名曰凤皇,见则天下安宁。凰羽一物,百妖退避,佩之不蛊。”
  “你若想与你另一个父亲相认,你可不佩戴凰羽,去寻他,或者他族中的血脉自然会感知你的存在。”
  “你若不想,这枚凰羽能助你暂时不受妖族血脉侵扰。”
  乘白羽摊开掌心:“阿舟,你来选罢。”
  乘轻舟歪着脑袋。
  乘白羽一颗心提到嗓子口。
  紧接着乘轻舟自衣襟里揪出一物,赫然也是一枚凰羽。
  “李爹爹方才已予我了啊,”
  乘轻舟理所当然道,“我要戴的,我只是爹爹和李爹爹的孩儿,不是旁人的孩子。”
  “……好。”
  说不清为何,乘白羽险些落泪。
  胸腔中酸涩交加,一时只觉亏欠这孩子良多。
  乘轻舟仰着脸:“我总算,可以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爹爹了。”
  “好,”乘白羽勉力微笑,“等你来照顾。”
  说罢将两枚凰羽仔仔细细穿过璎珞结子,亲手佩戴在乘轻舟脖子上。
  “所以,”
  乘轻舟凝目细思,“从今而后无人可循血脉来扰我?”
  “是。”乘白羽轻轻颔首。
  “好极,”乘轻舟击掌而笑,“咱们便守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谁也管不着。”
  这孩子,是如此笃定,如此贴心,丝毫没有迟疑。
  乘白羽怔然。
  随即笑意绽出:“是,谁也管不着。”
  第19章
  人不是神仙,也不是天道。
  纵然是神仙,也不可能万事顺心。
  倘若一个人事事称心,无忧无虑,那么一定是有人在替他操心。
  乘白羽少时很顺遂,那是家族庇护的缘故。
  后来,便只有他一人了。
  彼时无人议论乘氏这个遗孤的长短么?
  怎么那么巧,全族覆灭偏他一人逃过一劫?
  也有非议,也有劫杀,贺雪权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终归孑然一身独自面对。
  今日有一人,简直好比他肚子里的蛔虫,料到他所思所想,不动声色备好凰羽。
  也是这一人,对他说出那句话。
  这么多年,失去父母亲族以后,再无人说过的那句话:
  白羽,你不是废物。
  你一定学得很快。
  从丹室缓步而出,乘白羽遥望不远处的两人,默念:
  “多谢你。”
  “李师焉。”
  老神仙偶尔发癫,发好了,又不会少块肉。
  乘轻舟拽着霜扶杳继续逛藏书楼,乘白羽走来问李师焉:
  “阁主怎么想到备凰羽?”
  李师焉:“不是你说的么?披拂阁中人都会观心术。”
  “……”
  又在胡说。
  啊,无限感怀,只维系住一刻钟。
  “哦,”
  乘白羽些微无言,“那烦请阁主说说看呢,我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不对,”
  若有所思,“观心术又不是先知术,凰羽须提早预备吧?”
  “是,”
  李师焉眼风往春行灯飘,“观心术的确不是先知术,不能与东皇遗魂相提并论。”
  “……”
  乘白羽捋一捋袖子,青袍一揽,将春行灯收回袖中。
  阿羽听不懂呢。
  听不懂怎么办,不答。
  “不自在了?”
  李师焉抬手捋他的袖口,“贺雪权是个不透气的蠢货,打量我与他一般?”
  “雀儿。”
  “你的本事何至于此。”
  “你的灯比你诚实。”
  “记住,在我面前永远不必遮掩藏拙,也不必有顾虑。”
  “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我不看你这副样子。”
  “雀儿也展羽,你要无拘无束一飞冲天。”
  ……
  乘白羽神魂一劈两半,一半再次陷入感激和欣慕,另一半一句话也不想和这个老神仙再说。
  都说了不是鸟了!
  可他教他一飞冲天。
  “你知道么,”
  李师焉手指沿着袖口上攀,拂过乘白羽面颊,“你脸红了。”
  “!不可能。”
  “耳朵尖也红了呢。”李师焉兴味盎然。
  在乘白羽发作前,他收回手。
  另起一事:
  “其实倒要问你,我阁中多珍宝,是我千百年搜集而得,你的凰羽又是何处得来?你又是如何得知凰羽可遮掩妖族血脉?”
  乘白羽:“你不是会观心?你看看呢。”
  “你啊,动辄耍性子,”
  李师焉叹气,“好了好了,我不说会观心术,也不说你是雀儿,好不好?”
  这话有点怪,具体哪里怪,乘白羽一时不得要领。
  “可以说与我了吧?究竟如何得来?”
  乘白羽正色:
  “在章留山偶遇一罪人,他有罪,以此赎罪,将秘密与凰羽悉数交付我。”
  “语焉不详,”
  李师焉点评道,复道,“罢了,我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