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我明白温柔与力量缺一不可,我的理智从来不是为了掩盖冷漠,我的理智让我明白如何去更好的运用这两种力量,达到一个让我满意的平衡,这就是我的方式,我确定我的方式是对的,并且我永远不会改变这一点。而你的心里只有仇恨,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任何善念,这就是为什么你会选择像个疯子一样去毁了这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你我注定只能站在对立面。”
  树梢晃动,长风吹过衣袖,切碎的月光从树叶间隙洒下,照亮那块冰冷的银色面具。
  无执的表情隐藏在扬起的乱发中,他抬起手掌,极缓慢地拍了三下,“好,好,好,这番话说得真是动人,我差点就要信了。”
  双手收回袖中,他于月色下长身玉立,一双墨黑的眸子眯起来,看向晏星河时带着凌厉的微光,“你心里想的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坚定,你就不会产生心魔。”
  这一点直中要害,晏星河一愣。
  无执收了折扇拢在袖中,两根指头不紧不慢地抚摸,墨发随着白衣在夜风中飞舞。
  他朝晏星河微微一笑,带着股亦鬼亦仙的邪气,“你方才所说,或许是你过去二十多年的信仰,但你生出了心魔,就说明你曾经坚信不疑的信仰正在产生动摇——啧,宝贝小徒弟,本事长进不少啊,为师差点就让你糊弄过去了。”
  晏星河沉默不语。
  无执捏着扇骨,朝一边拉开,一寸一寸舒展藏于其间的水墨山色,轻声说,“现在时机未到,你还不明白我对于你的意义——我远远不止是你的师父,我会成为你新的信仰。早晚有一天你会自己过来求我,而我等着那一天。”
  晏星河掀起眼皮,目光中毫无情绪,“那么你恐怕永远也等不到了。”
  无执笑了起来,“为师从不失算。”
  “你废去苏刹根骨,害他被痛苦折磨,从冰落崖一跃而下。”晏星河的声音无比冷硬,“你我之间的关系只有一个,那就是仇人。我活到现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着你死在我剑下,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一幕出现在我眼前。”
  “……啧,你看看你,我都说了色令智昏,那只小狐狸真是将你迷得晕头转向。五年过去了还没走出来,真是叫为师失望。”
  无执轻叹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只白色药瓶,晃了晃,放在旁边一块小石头上,“那不妨往前再走走,看看你我之间究竟谁才是对的。最终你会明白,师父说的话从来不会错。”
  他说完,一个翻身跃上树枝,晏星河再抬头,那雪白的影子已消失在树叶层叠的阴影之中,空余几只惊飞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掠过。
  晏星河拿起那只药瓶。
  和先前百花杀的人送过来的一样,只不过这只瓶身上多了道蛇纹,首尾相衔盘踞成一圈,周身点缀火红的纹路。
  晏星河轻轻一抹,那蛇纹向内雕刻,凹陷进了瓷瓶。
  他本来想扔了,不知道为什么又犹豫了一下,打开瓶盖,浓郁的灵力扑面而来。
  晏星河捏紧药瓶,看向树林空茫处,无执声声“为师”言犹在耳,他忽然想起从前在百花杀的陈年旧事。
  .
  他生来无父无母,有记忆开始就在街头流浪,遇到过一个好心的老乞丐,每天给他一口活饭让他饿不死,后来某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老乞丐也死了。
  一对庄稼汉夫妇躲避风雪走进破庙,看他被冻得缩成一团,但还有一口气在,就喂了口热汤带回家收养了起来。
  那庄稼汉收养他没安什么好心,那时候晏星河不过十岁的年纪,却要被逼着出去干重活,拿起比他自己还重的锄头耕田,天不亮就跟着养父出去摆摊卖菜,家里的衣服全都叫他洗,每天还要遭受莫名其妙的辱骂和殴打。
  所得也不过一间会漏雨的柴房,以及那对夫妻每顿留下的一些残羹剩饭。
  晏星河有时候会想,那两个人养着他就像养了一条能干活还不会叫的狗。
  他也曾想跑出去,可十年来挨饿受冻的记忆让他本能的对外面的世界害怕,比起日日遭受虐待,他还是恨着一口气想活下去。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他十一岁那年。
  不知道为什么又惹了养父生气,那醉鬼一身臭气拿柴刀往他身上劈,他实在是受够了,心想与其这么不人不鬼的活下去,不如砍死这个人算了。
  背上挨了一刀,可他终究抢过了那把柴刀,一刀劈死了那个毒打虐待了他一整年的人渣。
  他躺在血泊中,茫然地看向屋檐外面飘落的风雪。
  天地那么大,可他好像生下来就陷在了烂泥潭里,挣扎了一辈子,也走不出那片沼泽,到不了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平地,更到不了传说中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小男孩白糯糯的脸闯进了他的视线,遮挡了快要将他埋在里面的风雪。
  晏赐将他背出了那条漆黑的小巷,带他去了天下第一剑。
  那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年,就像上天仍然对他心存仁慈,头一年地狱般的遭遇,在第二年终究得到了补偿。
  他情愿一辈子和晏家的人生活在一起,尽管隐约间他感觉自己并不属于那里。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后来晏赐带着他出去游玩,路过一个热闹的小镇,正在过元宵,满街张灯结彩。
  晏赐临时兴起,要带他去逛当地最有名的青楼,今晚上有花魁登台表演。
  当时他们俩也不过十一二岁,秦楼楚馆当然不会放他们进去。
  晏星河有些害怕这种人多的地方,扯着晏赐的袖子让他回客栈。可是晏赐对那个花魁很是好奇,沿着青楼走了一圈,在朝着小巷那面找到了个狗洞,连哄带骗的撺掇晏星河,两人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然后就遇到老鸨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做倒卖人口的腌臜生意。
  原来这家青楼的花娘来得并不正当,有些被拐骗来的不愿从了,调教也拧不过来,或者有些花娘坏了规矩,就会被捆起来关进马车,当作奴隶跟人贩子卖了换些银子。
  晏星河和晏赐撞见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哪能有好果子吃。
  着急忙慌间,他们俩跑了出来,可是街巷曲折,跑着跑着忘了出去的路。
  那群大汉追逐的脚步声和可怕的呼喊声就在背后,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跑着跑着就被吓哭了。
  最后反而是沉默寡言的晏星河最先冷静下来,找了个角落处堆放的箩筐,将晏赐藏了进去,摸了一把他脸上的泪水,对他说,“藏在这里,无论有没有声音都不要出来,天亮了去客栈,找伯父他们。”
  那是晏星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晏赐吓得六神无主,眼看晏星河要走,慌乱间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你呢?”
  晏星河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朝他扯了下嘴角,转身跑出了拐角。
  算起来,他的命是晏赐在那场大雪中救回来的,如果不是晏赐,他早在一年前就成了一具尸体。无论遇到什么,就当还了对方一条命,还多享受了一年本不属于他的生活,也算是赚了。
  他故意制造了点儿动静,拼命跑出两条巷子就被那群汉子抓走了,放在一群发卖的姑娘里面关进马车。
  一路颠簸,每天只能得到一个冷硬的馒头,周围的小姑娘都在哭,可晏星河却格外冷静。
  他看着帘子外天黑天亮计算日子,这样走走停停过了四五天,看脚程早就出了原先那个州郡。
  期间有几个小姑娘半夜被拎出去,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惊恐的尖叫状若疯癫,身上一股奇怪的腥臭味。
  晏星河留意到了,赶路的时候默默往马车里面缩去。
  可有一天晚上,那撩起帘子的汉子不怀好意的指向他,这种事终究还是落到了他头上。
  不知道那汉子有什么怪癖,反正在晏星河从前十多年的经历里从未涉及过这种情况。
  那人高马大的汉子把他往草丛里面一扔,整个人的阴影像座小山一样扑了下来,张开粗糙的五指就要撕他的衣服。
  晏星河当场被吓呆了,这直接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
  恶心得想吐,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拼了命的挣扎。
  若真让那个赶车的汉子得逞了,不用等天亮,晏星河寻到机会就会咬舌自尽,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二个转机。
  “我在这儿好好的睡个觉,什么狗东西在下面发情,吵死人了。”那是他听见无执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那道雪白的影子就从树枝上坐了起来,树梢晃动,抖落满地残花。
  面具底下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下巴,那人勾着旁边花开正浓的枝丫嗅了一口,笑得一派温柔,叫人错觉他是个好人,说的话却叫人胆战心惊。
  “扰了我的清梦,让我不快活,怎么办好呢——不如就拿你的命来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