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众人高高悬起的心这才落了地。
  可是这奶娃娃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憋的那会儿吓坏了,哭出来第一声,就像打开了暴涨堤坝的闸口,脸色从紫转白再转红,哭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
  屋子里所有人手里都转了一圈儿,连晏星河都被强行塞着拍了两下,完全给她止不住。
  眼看这好险没憋死的小狐狸崽子,马上又要把自己给嚎断气了,众人再次焦头烂额的嚷了起来,正乱糟糟一片,忽然屋子外边儿窜进来一阵凉风,带动帘子高高的飞起又落下。
  有个人不远不近的停在门口,隔着半遮半掩的帘子,低声说,“那孩子,不妨给我看看。”
  透过布帘子的缝隙,晏星河往外面看去,窥见一缕飘飞的白纱。
  木屋外面安静极了。
  苏刹在的时候,村民们畏惧归畏惧,离得远的依然会借着树木房子的遮挡小声交头接耳,不少人还要掀起眼皮偷偷往他身上瞅。
  这位大祭司一来,狐族上下不管男女老幼全都缄默的低着头,倒腾自己手里的东西,就是端着晚饭走动的动静都不敢大了,晏星河看了一圈,居然没有一个浑水摸鱼乱瞄的。
  屋子里面和外面大差不差,除了小狐狸崽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人群里面静的跟什么似的,就是个耗子经过都得踮起爪子走路。
  大家不约而同低着头做事,没人直勾勾往门口探脑袋,就连楚遥知都将视线稍稍往下面低了三寸,迎出去朝来者揖手,“大祭司,您怎么过来长忘湖了?”
  那身披白纱的女子看着他,乌发在脑后高高盘起,比晏星河还要惜字如金,只略略点了个头。
  背后跟随的贴身侍女金枝说,“楚公子有礼了——新生的孩子未曾接受苍梧树洗礼,灵识未开,身子与脆弱的凡人婴儿无异。大祭司听说这孩子出生在长忘湖一带,离神女庙太远,担心中间出什么差池,亲自赶过来为她点睛赐福。”
  楚遥知道,“大祭司有心了。”
  他朝后面招招手,让李大婶抱着孩子过来给人看看,晏星河不受狐族信仰约束,趁着前面你来我往的忙活,他默不作声的打量起传闻中的神秘大祭司。
  按理说,大祭司平时要管的事就是给狐族的新生儿点睛赐福,那么想必对方生平抱过的婴儿无数。
  在晏星河的想象中,她就是个慈母兼女神的形象,应当像月亮一样温柔圣洁,天然拥有仁爱的母性光辉,目光好像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落下来,就能抚平一切躁动不安的褶皱。
  但实际上,这位大祭司既算不上仁爱,也算不上温柔,一身曳地的白纱缀着镂空的银色图腾,那图腾活物般在衣袖间浮动,看样子像是某种未绽开的花苞。
  她额头光洁饱满,皮肤苍白的近乎没有血色,一抹缀着流苏的银色弯月吊在额心,眼覆轻纱,看向婴儿时神情肃穆悲悯,脸侧轮廓依稀漫着薄薄的绒光。
  她臂弯里虽然揽着襁褓,却也没有拍打诱哄,只是微微低着头,露出一弯漂亮的后颈,像那么尊石头塑的抱子菩萨像。
  但神奇的是,刚才几十只手都哄不过来的奶团子,被大祭司这么干巴巴的盯着瞧了会儿,竟然渐渐的不哭了,砸吧砸吧嘴皮啃起了肥短的手指。
  大祭司腾出来一只手,金枝后面还有四个普通侍女,其中一人端着木头托盘。
  金枝递过来呈到手边,她拿着那上面新鲜折下来的树丫子,上面只支着一片树叶,小奶团乱挥的爪子没两下就扯了下来,捏着捏着正要往嘴里送,大祭司摁在了他的额心。
  那树叶子不知道有什么灵气,一贴上去小胖手怎么都薅不下来。
  按上小狐狸额头的一瞬间,晏星河看见大祭司衣袖上缀着的图腾渐次开了,层叠舒展,是银色山茶花。
  被白纱缚住的眼睛往下看了会儿,大祭司指尖点着树叶,和缓的声音说,“你未出生时丧父,出生后丧母,本是个克六亲的凶险命格,但盘绕苍梧树而生的神花喜欢你,你会得到它的偏爱。小狐狸,我为你赐福,受到神花庇护的人会终生无病无灾,健康长寿,常有好运眷顾。”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点浮动金光,在两人之间形成几缕连绵的丝线,一端连着树叶,一端连着大祭司额心那只弯月配饰。
  晏星河眨眨眼的功夫,那银色弯月突然消失了,露出额头上一只眼睛形状的花纹,竟然还会动,上眼皮轻轻耷拉着,仿佛是第三只鲜活的眼睛,正在慈爱的注视着被赐福的新生儿。
  晏星河朝楚遥知靠近半步,低声问,“她在做什么?”
  楚遥知虽然没看,却十分熟悉这种流程,头也不抬的说,“在给这孩子点睛。烛心里面连接着苍梧树,点睛之后这孩子就会受到苍梧树庇佑,身死之后,只要不是灰飞烟灭,不管隔着多远,最后都会魂归故里,成为树上一片不枯不朽的叶子。”
  狐族的苍梧树,晏星河以前见过,跟座绿油油的小山似的,那叫一个遮天蔽日,心想,莫非缀在上面密密麻麻透不进光的树叶子,实际上全都是狐族人的亡魂?
  他压下心头的震撼,又问,“你刚刚说的那个烛心,就是大祭司头上那只会动的眼睛?”
  “对的,”楚遥知下意识摸向额头,“这东西我们狐族每个人都有,叫做额心印,但是大祭司是玄烛,她的额心印最为特殊,所以叫烛心。你看那只小狐狸,她现在脸上是不是也有额心印了?”
  树叶挪开之后,小奶团粉色的额头上果然多了个绿色的印子,米粒大小的一颗竖在中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形状。
  晏星河轻轻碰了他一下,“遥知大哥,这孩子和你一样,是个青狐。你的额心印也是青色的吧?”
  楚遥知一愣,低着头碾了碾脚边几块碎石头,耳朵根慢慢红了。
  晏星河这个心大的玩意浑然没有发觉,只是盯着大祭司玄烛面上那圈一丝不苟的白纱——这玩意儿看着像是丝质的,可真要放眼瞧过去,连根睫毛也看不真切。
  他心想,这白纱不知道是不是和树叶一样,也附着什么玄妙的灵光,从外面看不见里面,却不知道里面看不看得见外面。
  不过,刚才伸手接孩子的时候,玄烛的动作十分自然,半点停顿也无。
  晏星河知道古时候有些专司神职的巫祝,会特意将眼睛蒙起来,因为人的目力所及有限,关上作为人的肉眼之后用心眼去看,更能体察世间瞬息万变的微妙,方便他们沟通天地。
  他猜想,玄烛方才应该就是用那只烛心看东西,只是不知道白纱底下那双眼睛,只是遮起来了,还是……
  他想着想着,没忍住盯着那银色的额心印多看了会儿。
  玄烛摘下叶子后,一直瞧着襁褓婴儿的脸突然抬了起来,正对着他。
  晏星河心神一震,惊觉自己唐突,微微对她点了个头致歉,本来想挪开看点儿别的,谁知那大祭司眉目突然一蹙。
  晏星河猛地将脸转了回来,那稍纵即逝的微妙表情又寻不到了,依然是无懈可击的庄严尊贵,直直的逼着他,仿佛在问,“见到了我,你为什么竟敢抬头?”
  这声音幽灵一样从心里响起来,携来一股磅礴威压,正正摁在晏星河心头。
  他抱在胸口的手臂撤开了,猛地握紧自己的剑,差点就忍不住跟其他人一样低下头去。
  不过,他又不是狐族的,要他出于礼貌移开视线可以,拿威势压人可就说不过去了。
  晏星河这人逼不得,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绷紧了两边唇角,看似只是跟玄烛对了个视线,实际上,心口那只巨掌却将他摁得寸寸往下。
  他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背青筋爆了出来,聚在心口的元神猛地将那片掌心顶上去,底下一声突兀脆响,脚跟活生生将地面踏出来几道裂口。
  “这孩子有名字吗?”玄烛问。
  李大婶忙凑到前面说,“杜家小妹生前给她留了个熙字。”
  “那就叫杜熙,”玄烛将襁褓给了她,“苍梧树有灵,小名可叫做山茶,这名字会给她带来福佑。”
  “是是是,苍梧树在上,谢谢大祭司赐名!”
  李大婶抱着小奶娃拜了三拜,玄烛受了,随机领着若干侍女远去。
  晏星河感觉头顶的威压一松,目光追着那娉婷背影而去,只见葱翠的草地开出了簇簇小白花,正顺着神女庙的人离开的方向。
  苍梧树……
  真有意思。
  那小狐狸一生下来就成了孤儿,虽然有爷爷奶奶照顾,但跨了一个辈分,总有不比亲爹亲妈。
  楚遥知和村民一起宽慰家人,决定由他们当家的楚氏分担大部分抚养费,每月派钱派粮,直到这小山茶花成年。
  晏星河从后面绕过来,周围有人在帮着收拾满地血水,楚遥知接过来小奶娃抱着,看得出来他动作很熟练,连哄带拍的,语调温柔,比大祭司看着还像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