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年轻妇人听得有一搭没一搭,专心致志地侍弄着眼前的一株兰草,神色安恬,直到这侧的少年,忽而朝她高喊了一句:“娘亲!我回来啦!”
  雀跃的呼唤落下,妇人闻声看过来,第一眼先是朝着少年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待接着她看见了少年身后的青衣少女,先是一顿,笑意又加深了些许,一边匆匆放下手中的水壶,一边在侍女的搀扶下朝二人走去:
  “哑姑娘来了?快请进屋,我备了热水,先叫勉儿给您沏杯茶,暖暖身子。”
  少女垂眸朝她一礼,直起身,又无声地并起右手双指,在自己纤细的左腕比了一个听脉的动作,眉眼淡淡地望向妇人,发出无声询问。
  妇人先是一顿,接着了然地挑眉笑了笑:“原来姑娘今日肯来,是要替我看诊?”
  见对方颔首默认,她顿了顿,似是有些动容,末了又道:“有劳姑娘费心了,仆家久病之身,前日病发药石难进,本以为命已至此,却得姑娘出手相救,又日日不辞辛劳送来药方调理,实在是……感念不已。”
  “故而方才,我才准了勉儿亲自要去找你的恳求,请姑娘来府上略坐,吃些粗茶野蔌,聊表我心意,还望姑娘莫要怪他搅扰唐突。”
  婉转的一番话落,少女却轻轻地同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并不怪罪,接着便垂眸由着一旁的少年将她拉进了屋内。
  屋内宽敞而安静,点缀淡雅,与妇人的气质颇为相近,少年拉着她在里侧的客座坐下,又献宝似地端来一只套着黄色猫耳布袋的汤婆子塞到她怀中:“哑姐姐!这个给你!”
  他松手退开,又略显稚嫩地同她抬手作揖,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先坐着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沏茶!”
  说完,未等少女回应,胖乎乎的脚丫子一提,蹦跳着一溜烟儿似地跑了。
  “跑慢点儿!”门外的妇人跟着走了进来,一边望了少年一眼,又回过头笑着同她道:“这孩子,平日里都顽皮得紧,这几日却总吵着要见姑娘,今日又肯主动见礼,可见,是真心喜欢姑娘。”
  闻言,少女轻轻提了提唇角,有些生疏地勾出了几分笑意。
  妇人走过来,在她身侧坐下,带着满心慈母似的关切望向她有些苍白的面色,这才察觉到对方的衣着,有些讶然地道:“姑娘怎么穿得这般单薄?雪这样大,冻坏了该怎么办?”
  顿了顿,她忽而转向身后的侍女,道:“颜兮,快去替我将上月新制的那顶红色狐裘取来,送给这位姑娘。”
  侍女领命称“喏”,躬身退了下去。
  吩咐完,妇人回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旁的少女原本只是神色淡淡地静坐着,不知为何倏然抬起眸,朝着那离去的侍女身影看了过去。
  那双青色面纱之后双眼之中,浅色瞳仁上赫然多了几分闪跳着的细碎光芒。
  这般神色甚少在这张贯常带着冷静的脸上看到,于是妇人不免有些讶异,忙问:“怎么了?姑娘……不喜欢披狐裘么?”
  然而少女却是默然地摇了摇头,末了收回视线,敛去神色,又伸出手,朝她示意着在自己掌心写了一个字。
  “颜……”妇人轻轻念出那字,“……颜兮?”
  见对方有些迟疑地颔首,她疑惑地蹙起眉:“姑娘的意思是,您认识她?”
  闻言,少女却是一顿,半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妇人眼中疑惑更甚,然而见对方沉默着,似是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只能继续道:“无妨,若真是……”
  “故人”二字还未说出口,忽而这时,一阵突兀响起的笑声打断了她。
  二人皆是一顿,循声抬头,只见门外走进一名手摇银扇、身着蓝袍的年轻男子,朝着屋内朗声道:“三姨娘,我听下人说,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正是前几日救了您的那位姑娘——怎么,三姨娘不打算替外甥,引荐引荐?”
  “你……”
  被唤作三姨娘的妇人顿了顿,张了张口,见来人正径直走来,眼睛却并未看向自己,而是直勾勾望着自己身侧的少女。
  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眯成了一道狭缝,待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之后,其后长满痘刺、堆着假笑的脸上忽而闪过几分贪婪之意。
  “阁下便是哑姑娘吧?”他笑嘻嘻拱了拱手,道,“久闻姑娘富有医仙之名,今日得幸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最后四字被他说得意味深长,言毕,对方却只是面色淡然地望过来,起身屈膝同他回以一礼。
  青衣少女于一举一动间皆带着从容淡静,面色安恬,并无半分传言中的冷傲之意,反倒是因着周身那若有若无的病意,显得更像是一枝伸手可摘的雪中竹枝,脆弱易折,偏又叫人移不开眼睛。
  于是男子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愈甚,又道:“在下宋沛然,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淡淡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部,以示不能答话。
  “啊,恕我一时忘了,失礼失礼。”宋沛然歉然道,“那既然如此,不问也无妨,我便依着旁人的叫法,继续唤你哑姑娘好了。”
  “哑姑娘……”他念着这三字,语气悠长,末了,忽而笑了一声,“其实,关乎这个名号,在下曾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姑娘想听么?”
  说着,他倏然又朝前向着她走了一步,俯身朝着少女凑了些许。
  二人视线相对,男子的眼里闪动着晦暗的光芒,森然得好似潜伏的蛇类,忽而望见了自己的猎物。
  那张脸居高临下地笑望着她,看似气定神闲,却丝毫不给人打断他话语的机会。于是一旁的妇人几次欲言又止却没能开口,只能听他继续道:
  “这故事啊,说的是四年前,在九洲大陆东境的苍鳞山之下,住着一位祝姓医女。那生来富有天资,惯会医治这世间种种……疑难杂症。”
  “但是可惜啊……”他叹了口气,作出惋惜模样,“可惜后来,世事无常,这位医女因为生得过于貌美,被她好赌的亲生父亲迷晕,当做赌注赠给了一位自混沌之地来的有名商贾当女婢。但等她刚被带到商贾的府上,还未来得及被藏好,那商贾的正夫人就发现了她。
  “因着她出尘的长相,夫人误以为她是哪里来的烟尘女子,于是愤恨地叫下人灌药毒哑了她的嗓子,将她打至濒死,连夜给逐出了府。后来,这医女被恰巧路过的老渔户捡到,跟着老渔户一路乘船捕鱼,辗转到了这平邺城里。
  “然而没过几年,那渔户在雨夜外出捕鱼时,被强风刮翻了船,落到水里给淹死了。故而从此,医女便只能孤身一人住在西街街尾的矮屋里,整日外出行医,不论辛劳,只取些微末银钱以维持生计。城中的穷苦人家因此而感念她的心善,由于不知道她的真名,便给她取了一个称呼名号。而巧也不巧,这名号便正是‘哑姑娘’三字。”
  言至此,他终于直起身,将视线敛了几分,从容地摇了摇扇子。
  “讲完了。”他道,“祝姑娘,您觉得如何?”
  少女眸光一滞。
  她望向宋沛然,然而宋沛然却在说完之后便闭了嘴,似是在等着什么似地笑望着她。于是少女移开视线,接着忽而开始抵唇咳嗽起来。
  那咳声极为沙哑,听着叫人心惊,等片刻后好不容易被她压了下来,再抬起头时,那张本就带着病气的面庞愈发苍白了些许,被雪光照得几乎有些透明,好似一只随时都会碎掉的白玉胚子。
  可饶是如此,她也没能发出半句回应,于是宋沛然这才倏然反应过来似地笑着道:“啊,抱歉,又失礼了。”
  “那,既然弄明白了祝姑娘的来历,你我也算初识了。恰巧,在下近日身体抱恙,总觉头疼难忍,不知可否请姑娘移步东院,替我看看脉?”
  他话中带着的居心叵测和威胁之意都太过分明,好不容易说完后停下来,跟着竟是一把伸手拽住了少女细瘦的手腕,强拉着她就要离开。到了这时,一旁原本一脸隐忍的妇人终于彻底坐不住了,忍不住地站起身要阻止,可还未及她开口,正当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了一道瓷器被砸碎在地的声音。
  三人皆是一顿。
  下一瞬有小孩子的哭声猛然响起,带着惊天动地的尖锐哀嚎,跟着有侍女的喊声传来,大呼到:“来人呐!小少爷摔倒啦!”
  小少爷三个字似是触动了妇人的命门,砸得她整个人脸色剧变,接着不顾一切地猛然提步向外冲去。
  接着,不出半刻,便有一阵喧闹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小孩的哭声和妇人的呵责声,吵得格外激烈。
  而屋内,原本正拽着少女手腕的宋沛然也跟着神色微动,下意识地松了力道,待他回过神来,这时那名唤作颜兮的侍女忽而从门外跑进来,朝着他身后的少女匆匆道:“哑姑娘!我家老爷来了,命我请您去后院,说是有事要问您!您快跟我来!”
  说完,趁着一旁的宋沛然未反应过来,颜兮忽而一把拽过少女的另一手腕,飞速地扯着她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