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言及此,她顿了顿,轻轻将指尖停在了丁曦的眉梢,压得嗓音低了些许,满含愧意地缓声道:“小曦,娘亲知道,你眼下虽是在因被隐瞒而难过,但其实不会真的怪我的,对么?”
  说着,她低下头,吻了吻丁曦柔软的耳廓,在那对耳尖泛起薄红时浅笑着道:“因为娘亲知道,我的小曦啊,从小就最是心软良善,也最懂我。若是易地而处,小曦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是不是?”
  连声追问之下,丁曦避无可避,终于红着眼朝她看了过来。
  “所以……”她颤声开口,“所以关乎这天雷之刑的开启之法,娘亲当年,是如何知道的?”
  娵紫倏然一顿。
  她怔然的眸光于丁曦对视,沉默良久,竟是忽而笑了起来。
  “我的小曦长大了。”她道,“这样聪慧敏锐,娘亲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哄你了。”
  话落,见对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她终于轻轻点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我是从神界上神,也即是你的夫君泽尤那里,得知这一切的。”
  顿了顿,见对方倏然抬眸,她连忙又道,“不过别误会,小曦,上神他不是有意让我知晓的,而是在那之前,在他为了你而离开禁锢着他魔骨的生死树,回到神界接受刑罚之时,被我无意中撞见的。”
  “——因为那一次,他为了同时担下你逃脱杀伐判继承一事的罪责,向神界族人以身请愿,以你夫君的身份,亲自受了三道刺魂之刑。”
  最后一字落下,丁曦整个人悚然一顿,像是被什么给钉死在了原地。
  她面上的血色在一霎那褪至干净,灰白的薄唇陡然颤抖起来,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堪堪开口道:“刺……魂?”
  “是。”娵紫颔首,侧过脸,面上浮现几分不忍,沉声继续道,“我曾亲眼所见,所谓刺魂,便是以天雷为钉,在魂体脊骨之上,反复刺出百处窟窿,直至这神魂将死未死,将散未散,失去一切知觉,达到此刑的‘洗涤六感、以魂忏悔’之意。而后,如此人所受之刑不止一次,便就使之归体须臾,等他知觉归位,痛意入骨之后,再将其神魂抽离出来,受剩下两次……同样的刑罚。”
  简单的一番描述之后,话落,待她再次转回视线,却发现身侧的丁曦不知何时已然摔跪在了地上,捂着心口,整个人正如雨中薄叶般剧烈地发着抖。
  她低着头,淡无血色的面庞被泪水浸透,惨白的双唇死死地咬着,露出唇下的刺目猩红,以及……以及捂着心口的那处掌心之中,仍在不断渗着红纱淌出的汹涌血色。
  那血色浓稠至极,滚烫至极,却在顺着她的指缝流过时,浸得她整个人通体冰凉。
  似是在这时,她才察觉到了周身的痛意。
  “原来如此……”她张着口,尾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好似被什么给魇住了一般,梦呓似地低喃道,“难怪那时,他突然同我说自己要去婆娑林闭关,任我怎么恳求都不肯留下,但其实……其实是为了、为了疗伤,对么?”
  “骗子……”她攥着心口处的红衣,发着颤,疼得几欲窒息,“他和你一样,你们、你们都是骗子……”
  “小曦?!”
  娵紫望着她这恍如濒死的骇人模样,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接着连忙一边倾身扶住她,一边用力扯住她揪扯伤口的手,接着在连声数次呼唤都未得到回应之后,倏地用力抬起她的脸,逼着她与自己对视,几乎是厉喝般地沉声道:
  “停下来小曦!望着我的脸清醒一点!你听我说!”
  她一字一顿,顿挫铿锵,用力得像是想将言语钉入她的神识:
  “——娘亲今日告诉你这些,并非是为了让你对上神心生愧疚而深陷痛苦,而是想告诉你,既然上神肯为了你而不畏如此极刑,而你身为他的妻,因此哪怕身处绝境,也绝不可一心求死而辜负他的心意。且唯有如此,他才有一线生机,归魂重生!”
  那跪在地上的人忽而一顿,停了浑身颤抖,凝眸朝她看了过来,听得她一字一字缓声道:
  “——告诉我,你愿意等他么?”
  第56章 尾声|上
  千年之后。
  人界,九洲西境,平邺城。
  正是这一年的隆冬,万里苍穹飞雪不断,连日头最大的正午之时都冷得砭骨。因此,这城中的千家万户,无一不是缩在屋中围炉取暖。
  此刻黄昏渐至,眼看着那所剩未几的日华余热就要散去,四周即将没入更冷的漆黑长夜,而在城西的街巷北侧的最低的那间矮屋前,忽然出现了一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矮胖少年。
  那少年顶着一张未及舞勺之年的稚嫩面庞,深蓝色的棉袄上铺着雪屑被他轻轻拍落,又踮起脚伸出冻得通红的小胖手,熟练地敲了敲那矮屋木门上的石扣。
  梆、梆、梆。
  富有节奏的几声闷响随之落下,在街巷间荡出寂静的回声,少年静站片刻,未听到人来应门,便倏尔伸出双手和一只脚抵在门上,全身使力着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老旧而厚重的木门随着动作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被少年打开些许后又以同样姿势反身靠着的合上,这才抬脚进了屋内。
  屋内有些昏暗,四下窗外的雪光透过纸糊的窗棂照进来,蒙着一层惨白,照得这本就空旷的屋子更添了几分清冷之意,几乎叫人怀疑这是间空房。
  一眼望去,唯有西侧那处窗台下黑木案桌上,摆着的那半盏未饮尽的茶水,才能证明这里住着人。
  但那水是凉的,没见丝毫热气。于是少年走过去,低头,在那水面处望见了倒映着白镜般的天空,忽而那天空无端泛起了一阵细小涟漪,有微微的风自水面另一侧袭来,矮桌之后的帘布被人掀开,有人自屋内走了出来。
  水面上的天空倏然被遮住,一只白皙骨瘦的手腕自少年眼前出现,隔着薄薄的一层竹色单衣,伸出其中纤长的手指稳稳地端起茶盏,凑到淡色的唇侧饮了半口,又稳稳地放回案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下一瞬,少年的头被人用指节极轻地敲了一下,像是对他无声的询问。
  于是他连忙抬起头,朝着来人看了过去。
  ——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莫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半张脸掩在墨绿面纱之后,露出剩下的半张模样姣好的清丽眉眼,眸光流转之间,总有几分与常人不同的出尘清寒,只可惜不知为何,她的周身,似乎总缠着几分沉郁的病气。
  而饶是如此,在这寒冬冷日里,她也如寻常一般只穿了一袭竹色单衣,以至于叫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愈显单薄,颀长的身姿好似一只立在雪中的墨竹,窈窕绰然,却又显得破碎易折。
  此刻,她正神色淡淡地望着少年,默然地等着他的话。
  于是少年在停顿片刻后连忙用脆生生的童音开口道:“哑姐姐,今日我娘新包了一桌荠菜饺子,特意要我来邀你去我家用晚饭,要答谢你前日的救命之恩呢!”
  最后几个字被咬得格外用力又格外生硬,听着像是刚刚开始学舌的鹦鹉,笨嘴拙舌得有些可爱。于是闻言,被唤作“哑姐姐”的少女顿了顿,眸中的冷色淡了些许,端着茶盏洒下几滴水渍,用指尖点蘸些许,开始静静地在桌上写答话:
  不必了,我……
  那些字写得格外清雅,勾陈起落极为认真,然而还未写完,一旁的少年忽而伸出小胖手,一把抹掉了那些水迹,擦成了模糊的一片湿润。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来得太快,以至于正在写着最后一笔的少女还怔在原地未能回神,少年已然“初捷告成”,开始继续“乘胜追击”,仰着脸嘴巴一撅,伸出另一只手扯过少女的袖角,开始耍赖般地蹦跳起来:
  “去嘛去嘛,哑姐姐!荠菜饺子可好吃啦!你就去尝一口嘛!”
  霎那间,稚童鲜活的声音不由分说地闹起来,将这满屋的清冷骤然驱散,也叫那少女周身病气跟着淡了不少,多了几分生动的懵懂神色。于是不出片刻,待少女彻底回神,已然被男孩拉到了街巷里,正踏着雪急匆匆朝着南侧的东街奔去。
  四周都是莹白的飞雪,被簌簌的风声吹得不住翻飞,随着不断地奔跑拂面吹来,又擦过少女的万千缕发丝疾速掠去。她在飞雪之中回首,望向身后两侧悠长街巷间绵延而过的万千灯火,被照得眉眼明灿,隐隐地浮起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微末笑意,显得格外温柔。
  待那一瞬笑意飞逝而过,少女被少年带着停下来,到了一处院门高深的宅邸之前。
  那门由红漆装成,门扣之上雕花镂文,显得格外精致富雅。门两侧各立着一位看门侍从,远远地见着少年来了,便恭敬地替他开了门。
  身后的少女顿了些许,似在犹豫,然而未及须臾,仍是被少年不由分说地给拽了进去。
  她被带着一路疾步穿过深宅里的迂回长廊,直直进了西侧最里的那处小院里。那里,有一位身形窈窕、面容清秀的年轻妇人,鬓簪珠玉,正挽着袖子亲自在屋前的浇洒花草,身后还站着一位侍女,正替她端着汤婆子和白毛大氅,一边同她低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