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话音落下,店小二听出来对方是个莫约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声音带着点讨人喜欢的媚意,但不知为何却开口时被她刻意压得有些低,落下的语调也显得格外匆忙,乍一听去,似是不欲多言。
  但因为这种客人不算少见,而店小二又向来识趣,于是他当即便露出了几分了然的神色,接着他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恭敬地收了钱,而后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客房里,自己便麻溜地退下了。
  临走前,他甚至还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木门咔哒一声合上,挡住了屋外倾斜而入的天光,眼前转为一片昏暗。
  喧嚣远去,寂静落下。
  屋内,那女子站在房门后,听得门外的脚步走远了,这才转过身来。然而这时,与她一同前来的那位男子却是忽而双膝一软,径直朝着地面摔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他的膝骨在地面上撞出一声重重的闷响,听得那女子骇了一跳,随即她立刻赶过去扶他,一边急切地道:“你怎么了?”
  女子的语气满是关切之意,然而闻言,那男子却是没有力气答话,只头也不抬地跪在地上,又朝着她无力地摆了摆手,以示意自己无碍。
  良久,他低着头缓和片刻,又吃力地动了动手腕,将双手撑在地上,似是打算重新依靠自己站起来,然而下一瞬,他的双手却是忽而脱了力,使得他再次朝着地面摔了下去。
  这一下他着实摔得不轻,又来不及撑起胳膊,眼看就要他就要朝着地面倒下去,身侧的女人慌忙地躬身去挽他胳膊,想要搀着他坐起来,可她刚一伸手,却无意中发现她自己的掌心处,不知何时多了几抹殷红的血迹。
  女人先是一惊,接着又反应过来那血迹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方才从对方身上沾到的,随即她连忙回过神来,看向对方,接着伸手掀开了对方的幕篱。
  没了帐幔的遮挡,男人下意识地抬头,朝着女人看了过来,露出了一张清秀的、满是血迹的脸。
  ——赫然是不久前才从鬼界一路逃过来的那位鬼王,段生。
  段生仰着一张苍白的脸,眸中浮出几分讶异,而随着他身前的遮挡之物被掀开,显出了幕篱底下,他那一身被血水浸透了的黑色长袍。
  女人垂眸看过去,瞧见那长袍已经被划得残破不堪,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且每一处破口之下,都有一道模样狰狞的伤口,伤口深可见骨,猩红的血迹顺着那里滴落下来,又浸透了他的长袍,看上去便格外触目惊心。
  浓郁的腥气直冲而出,逼得女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她蹙起眉,讶然问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她说的是问句,可不及段生张口要说些什么,她便已经抬手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接着她无声念咒,似是要往他体内注入灵力。
  段生愣了一下,接着却是连忙推开了她的手,惶恐地道:
  “万万不可,殿下!”
  他面色惨白,吃力地张着口,用低哑而虚弱的嗓音哑声道,“殿下万金之躯,怎能轻易动手?”
  他顿了顿,似是怕对方不悦,又慌忙补偿道,“殿下放心,属下尚有灵息,只需自行调养几日便好。况且……况且眼下危机未解,您若是轻易动用妖力,恐怕会引来妖族追兵,还有,咳,还有……”
  他话说到一半,忽而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似是不小心扯动了肺部的伤口,露出满脸的痛色。见状,一旁的梦黎匆忙地摘了幕篱,仔细查看起他的伤口来。
  片刻后,粘稠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他还在张着口要说些什么来拒绝她,见状,梦黎连忙打断他的话,匆促地道:“快别说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逞什么能?”她蹙眉看着他,神色凝重,“你自己看看,你身上还有哪一处没有伤口?你一路瞒着我就算了,可如今你全身灵力濒临枯竭,若是我再不为你注入灵力,你可就没命了!”
  说着,再不顾对方拒绝,她不由分说地又一次抬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开始给他灌注妖力。
  穷奇一族天生强劲的妖力带着莹莹的赤色光芒,水流一般自梦黎指尖注入段生体内,又随着他的周身筋脉周转起来,替他止住了伤口处的血流不止。
  良久,痛意消退,段生终于止了咳嗽,他闭着眼缓和片刻,终于得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声继续道:“够了……殿下,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力要推开她的手指,张口的声音愈发嘶哑,“您别再继续了,属下知道您自己也受了伤,若是再继续,您会吃不消的……”
  闻言,梦黎顿了顿,抬眼见他果真好了一些,这才收了手,而后她便借势搀起他的肩膀,将他扶到一旁的矮榻上躺下。
  段生靠上软枕,动作间无意地扯动了伤口,可他这次却没敢表露出来,只兀自忍着痛意缓和须臾。而后,他正打算自行调整一下姿势,梦黎却这时开口阻止道:
  “我来,别乱动。”
  段生一顿,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忽而又见她躬下|身,亲自帮他换了个略微舒服些的姿势,一边放缓了声音,同他解释道:
  “你气血亏损过度,哪怕我为你注入了妖力,仍是无法阻止你体内灵力的不断流失,因此,你必须及时服用补药以续命。”
  她顿了顿,又抬眼望向四周,道,“眼下这酒楼里人多,正好可以助我们掩藏气息,等一会儿天色晚些,我便出门去替你寻药,你自己就在这儿好好躺着,莫再乱动。”
  说着,她替他盖好被褥,转身就要离开,然而刚一抬步,她的衣袖就被拽住了。
  “殿下。”段生唤她一句,声音有些哑。
  梦黎一顿。
  而后她回首望过来,以为对方又要阻拦她,正打算出言安抚一番,却在回眸的刹那,瞧见那榻上的人正望着她,竟是不知何时早已红了眼眶。
  “殿下。”段生又喊了一句,微微颤抖着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歉疚。
  “……是属下无能,叫那妖王识破了计谋,激得他举兵进攻鬼界,这才……这才连累了您……”
  说着,他顿了顿,末了再开口,竟是有些哽咽起来,“如今属下身受重伤,已是时日无多,若是继续待在您身侧,不但是个无用的累赘,而且还会吸引妖兵的注意,因此……因此殿下您,不、不如早些杀了属下,好让……”
  “胡说什么呢!”
  他话音未尽,梦黎忽而打断他,不悦地蹙起眉,“我好端端地杀你作甚?”
  她语气愠怒,说着瞪他一眼,却又见对方神色戚戚,似是当真觉得惭愧至极,恨不能以死谢罪。
  梦黎一顿,还未出口的斥责倏而收了回去。
  良久,她转过身,神色缓和了些,却是忽而叹了口气。
  “傻子。”她低声道,“你既是我梦黎的部下忠臣,又是我穷奇一族的恩人,我杀你作甚?”
  段生怔了怔。
  见他愣神,梦黎又补充到:“当年人、妖两界突生战乱,穷奇一族无处可去,眼看气数将尽,若不是你段生收留我们入了鬼界,我们怎能残喘至今?而今灾难将至,我报答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杀你?”
  她神色肃然,带着恳切话音落下,好半晌,竟叫段生不知作何回答。
  “可……”他张了张口,犹豫道,“可在当年,段生的母亲不顾妖族族规,私自与鬼王通后才生下了我这一个孽子,因此,属下生来就是为天理所不容的,合该……合该被处死……”
  “傻话!”梦黎打断他,“你母亲的过错,怎能怪到你头上?”
  见对方面露怔忡,梦黎便继续道,“更何况,普天之下,万众生灵,皆须入六道轮回,受命运牵引,又有何人能选择自我的出身家世?你身为执掌轮回往生的鬼王,该是最明白‘身不由己’这四字才是,怎能因此而妄作菲薄?”
  她语气低沉,说出口的话听着像是指责,实则却是劝慰,待她话音落下良久,段生才回过神来,接着他抬眸看向梦黎,眼底露出几分看不分明的复杂神色。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将手从她衣袖上收了回来,却是沉默着垂下眸,没再开口。
  见他如此,梦黎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了,她便趁机扶着他重新躺好,又嘱咐道:“这些都是小事,眼下你只需好好休息,等之后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继续商量下一步的走法。”
  “好了,可别再乱动了,听到了没?”
  言毕,见他颔首,梦黎便转身离开了客房。
  段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屋外,好半晌,他脸上的那种复杂神色才淡了些,又渐渐变为了一种类似于惋惜的神情。
  他张了张口,似是有无限怅惘想要宣之于口,然而末了,却只是发出了一句很轻很轻的叹息:
  “可惜了……”
  可惜了,三殿下。
  我段生此世卑贱如斯,不得以而入了地狱,做了恶鬼,从此沾了一身血腥,再也不能回头。来日,若我大仇得报之后,尚能留下半缕残魂以赴来生,届时定会……定会报答你的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