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况且,她是那样爱他,又怎么可能舍得恨他?
  可她真的太累了,她心已枯死,身如槁木,满腔绝望无处可泄,又转化为了滔天恨意,这恨意无处安放,于是她便将其指向了自己。
  她恨自己。
  她恨透了自己。
  ——像她这般懦弱而无能的人,到底有何活着的意义?又有何活下去的必要
  于是她睁着眼,反复扣问自己、逼问自己,最后终于得到了答案:
  没有。
  ——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于是她侧过脸,望向不远处的床下。
  她的浮游剑在那里。
  它被人随意扔在了地上,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那剑光落在她的眼中,将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照亮了,而后渐渐的,那双眼中逐渐露出渴求的神色。
  准确说,是渴求死亡的神色。
  浮游剑,她的浮游剑,从来都是锋利至极,只要一剑,便可见血封喉。
  只要一剑……
  于是被这渴望所驱使,她撑起纤细的胳膊,撑着自己从榻上坐起,而后,赤脚踏上冰冷的地面,一步一步,向那浮游剑走过去。
  惨白的月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形,银链在她脊背上叮当作响,明明脚步摇晃得厉害,手也在抖,可是那双眼里的决然是那样分明,仿佛恨透了自己,于是哪怕再没有力气,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极力拿起了剑柄。
  她闭上眼。
  剑尖抵上脖颈,濒死的寒意逼近过来,她忍不住勾起唇,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就要自由了。
  然而下一刻,一束光猝不及防地自她身前亮起,不由分说地笼罩了她。
  而后,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细白的腕。
  啪的一声,浮游剑落在地上,而后,她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落在她耳侧,带着一声叹息,轻声道:“阿曦,你这是干什么?”
  那是世间最温和的声音,潺潺如泉,轻灵如佩环相扣,然而在落下的刹那,丁曦却像是听见了魔咒,整个人随之一僵,而后,她甚至连眸子都来不及睁开,便忽然剧烈地往后一缩,接着又朝着来人猛地跪了下去,一边慌忙地叩首道:
  “不敢了,不敢了,阿曦知道错了,帝君陛下,求您放过我、放过我——”
  她一边用力地叩首,一边露出惊惧的神色,苍白的额角磕在坚冰一般的地面上,落下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仿佛要磕碎自己,又仿佛要将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只求着身前人的放过。
  ——因为她再也不想经历那样的痛了,再也不想了。
  于是很快,她的额头就渗出血来,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顺着苍白的面容淌过,无声地滴落下来,顷刻就弄脏了她的脸。
  狼狈不堪,可怜至极。
  见状,那人似乎是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良久,他才打断了她的哀求,似是有些心疼一般放缓了嗓音,低声开口道:“阿曦,别这样。你先睁开眼,看看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倾身伸出手,将地上发着抖的人儿扶起来,轻柔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那温凉而修长的双手碰上去的那一霎,丁曦瑟缩了一下,像是害怕极了,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开,可却又不敢违抗眼前人的命令,于是她只能听话地抬起眸,神色怯怯地朝着那人望过去。
  月夜之下,站着一位姿容出尘的男子,他一袭雪白的广袖长袍,长眉如飞墨,桃花眼潋滟而温柔,薄唇带着浅淡的笑意,正垂着眸,神色温和地望着她。
  ——那分明是帝君的脸,可,却又不是帝君的神色。
  丁曦猛然顿住了,满是惊惧的脸色陡变为愕然,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之物。
  那人扶着她从地上站起,却又见她一副愣愣的样子,似是呆住了,他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眼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了,阿曦不认识我了?”
  说着,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桃花眼中眸光流转,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可她却还在发着抖。
  很轻微地颤抖,且一边抖,一边下意识地往后缩,神色虽然是因惊愕而僵住了,潜意识却还是在怕他。
  他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心跟着狠狠一疼。
  接着,他再次开口,又将温柔的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轻声道:“不要怕,阿曦。”
  他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拂过她额角的血迹,声音哑了几分,末了又带着自责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不是帝君,不是他——”
  “——我是你的夫君,你的泽尤哥哥啊。”
  终于,那叹息般的话语落下,丁曦倏然停止了颤抖,而后,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巨大的震惊劈中了她,兜头而下,使得她仿佛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一下觉得自己坠入了梦里,一下又觉得,哪怕是梦,都显得太过荒唐,荒唐到让她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情不自禁地伸出苍白的手指,颤抖着碰了碰来人的脸庞。
  是真的……有温度。
  而后,巨大的震惊被带着茫然的惊喜所取代,丁曦张了张口,嘶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钻出,带着惊愕,仿佛为了验证什么一般,犹疑着问道:
  “泽、泽尤?”
  她的声音颤得厉害,又忍不住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在被他扶稳之后,像是呢喃一般地重复道,“你……你是泽尤?”
  那声音既茫然,又无措。仿佛一个久经严寒的孩童,忽然看见了平生里的第一捧火,被那炽热的颜色给吓到,不敢相信它是真实的,接着却又为了触碰那当中的暖意,而顾不上掌心的灼痛,小心翼翼地将那火焰捧了起来。
  那样笨拙,又那样可怜。
  纤细的手指触碰着他的脸,接着却又想缩回去,于是他伸出手,将那只小小的手抓住了,攥在了掌心里。
  “是我。”他道,语气是肯定地、毫无置疑地,似是为了驱散她话里的犹疑。
  接着,那双桃花眼望着她,满含温柔,又倾身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
  温凉而柔软的触感从她的发顶落下,她被轻柔的吻醒了,于是愣愣地仰着脸,听得那人叹息一般地道:
  “我的傻阿曦,夫君在这璇玑玉佩里,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他捧起她的脸,语气低哑如呓语,轻轻地同她解释起自己的来历。
  当年,他在成为她的夫君不久后,因为……因为某些原因,他受了重伤,需要在三年之内独自闭关疗伤,故而不能时刻待在她的身边。可那时曦还是初入上仙界,他又担心她母亲过于繁忙,自己走后无人照顾她,于是,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想要替她找一个陪侍。但他在仙界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便去了一趟鬼界,而后,他在忘川水畔的榕树林中,遇到了鬼生。
  那时鬼生还没有名字,是个刚刚凝聚成形、还没有灵识的精魄,纯粹无暇,于是泽尤便一眼选中了他。而后,为了助鬼生顺利炼出人形、渡劫成仙,也为了能让他日后能替自己留在她身边,忠心照顾她,所以泽尤将自己的一缕残魂割出,渡入到了璇玑玉佩里,又用玉佩滋养鬼生的魂魄,助他修出了神智。后来,那缕残魂帮着鬼生修成了仙骨,鬼生便被他带到了仙界。但那时的鬼生还只是没入籍的散仙,是没有资格长久地留在上仙界的。
  于是,在最后的一年里,泽尤尽力地栽培鬼生,最后终于让鬼生获得了上仙界的仙籍,也让他正式成为了曦的侍从,曦也在他的照料之下渐渐长大了。而此时,泽尤却因灵力渐弱,被仙祖斥令着与曦分别,正式去闭关了。
  可谁也没想到,恰巧那之后,又遇到了仙界大变,那缕残魂还未来得及被泽尤收回,便又随着鬼生一起,同她转世下凡了。
  于是,直到今日,鬼生身死而魂魄消散,这缕残魂——也就是此刻站在丁曦眼前的“泽尤”,才得以重见天日。
  亢长的一番话说完,他顿了顿,那桃花眼中的笑意暗淡了些许,眸中逐渐浮起些悲意,他轻轻唤了一声,又伸过手,将还在发愣的她揽入怀里,再开口时,声音哑了几分,语气满含心疼和歉意。
  “阿曦。”他唤她。
  轻柔的话音落下,他小心翼翼地抱住眼前人,伸手覆上那满是伤痕的单薄脊背,忍不住指尖微颤,又哑声道:“虽然我只有前世的记忆,但后来所有的事,以及你转世这二十年来,所受的种种苦难,我都在方才,经由丁符所残留的记忆看到了,对不起,夫君……夫君让你受苦了……”
  那轻柔的话语落下,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字眼,然而落在丁曦的耳中,却是叫她忍不住一下子红了眼眶。
  他说,阿曦,夫君让你受苦了。
  ——这语气那样温柔,那样心疼,不是她的泽尤哥哥,又还会有谁,这般怜惜她?
  于是冰冷坚硬的皮囊顷刻瓦解,所有的委屈、痛苦、愧疚、绝望、悲意都被勾了出来,汹涌的泪意从夺眶而出,沾湿了她发红的眼尾,她终于回抱住他,接着,整个人在他怀里开始颤抖起来,低哑的呜咽再也压抑不住,从她的喉中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