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辰时,千里之外,妖界皇城。
  绵延了多日的飞雪已经停了,流云散去,天际日华升出,而后倏然大亮。
  紫熹宫的大殿里,万妖朝会已经散了,但一众朝臣都没有离开,他们都换了一身轻便软甲,肃立在大殿内,等着帝君发话。
  ——因为今日,是帝君聚集妖族百军,正式向人界投下战书的宣战之日。
  他们已然在此立了多时,但无一人敢露出懈怠神色,只目不斜视地垂着眸子,姿态恭敬。
  而在大殿的正座上,帝君陛下正垂着眸,神色专注地看着膝下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生得姿容绝美,眉间一点血色的花钿。此刻,她正跪坐在帝君身侧,将下巴放在帝君的膝上,单薄的红色纱衣从她雪白的肩头滑落,她浑身上下不着一饰,如墨长发披散着垂落,又被帝君捉在手里把玩。见帝君垂眸看她,她便也仰起脸,目光痴缠地回望着帝君陛下,神色温顺。
  ——看上去,既像是一只被驯服的漂亮玩物,又像是一位倾城祸国的红颜宠妃。
  但,那也只是看上去如此。
  台下朝臣中无人不知,这女子脊背上有一只赤色凰鸟,正是那位不久前,由帝君陛下亲封的帝后,名唤丁曦,是当今人界的第一医神。
  都道这位医神医术卓绝、姿色出尘,却是出了名的性子冷傲,也不知道帝君陛下是用了何等法子,竟转眼将她变成了这般温顺的姿态。
  他们不知,可在一旁立着的姬肆,却是知道为何——因为就在昨日,帝后身上的美人劫已经完成,从此以后,丁曦只要待在帝君身侧,便就是帝君的膝下美人,再也无法抵御帝君气息对她的控制了。
  姬肆看了二人半晌,末了,他愉悦地眯起凤眸,无声地笑了笑。
  又过了莫约半个时辰,大殿之外疾步跑进来一位通传,朝着陛下跪拜道——
  “帝君陛下,吉时已到,请您移步祭台,开始祭旗。”
  那话音落下,帝君略一抬眸,跟着,他眉梢微微一挑,又抬手一挥袖袍,竟眨眼将大殿之内的所有人移到了祭台之下。
  周围的景象猛然大变,眨眼之间,所有人的身下由大殿变为了规模巨大的、气势恢宏的祭坛,朝臣都还未回神,便听得远处的号角声随之传来,响彻了整个天地。
  号角如同巨兽长鸣,落下之后,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起,帝君陛下纵身飞起,踏着风声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祭坛中央。
  赤黑色的帝王衮服在风里被掀动了长袖,随着风烈烈作响,冕旒玉珠摇晃而动,轻灵的撞击声里,帝君回首而望,露出俊逸姿容。
  他俯首垂眸,台下万民随之跪拜而下,山呼陛下。而那呼声还未落下,又有浩荡的鼓声锵锵而动,在广阔的天地间轰鸣响起,衬得那高台之上的年轻容貌不似凡人,像是神,又像是魔。
  而后,那似神似魔的帝君微微欠身,朝着百丈高台之下的红衣美人伸出手,红眸如华,长眉舒展,低声道:“来,阿曦,到孤这里来,孤带你祭旗。”
  美人仰着头,清妍的眸子痴然地望着他,仿佛虔诚而谦卑的信徒,望着自己的神明。随着那话语落下,她提起裙摆,拾级而上,一路朝着高台之上疾步奔去,红衣在风里飘扬如云,飞身到了那帝王身侧,落在他怀里。
  帝君拥着她,又轻笑着抬起她下巴,使她转过迷蒙而涣散的双眸,望向身侧。
  “阿曦,你看,那是谁?”
  低沉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而随着她的视线转过,一道天堑般的巨大祭池出现在那她眼前,池中,无数奔流的火焰轰然烧起,如同翻滚的巨浪,而后,在那巨浪之中,一道参天的十字刑柱从中矗立而起,火光舔舐而过,照出那刑柱之上绑着的祭旗牲物——
  ——或者说,是一个人。
  那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粗重的铁质枷锁如巨蟒一般从他周身缠绕而过,又有炽热的火浪从他身下腾起,火舌舔舐而上,他的下半身已然成了焦黑的骸骨,而上半身,却是完好如初。
  他睁着眸,猩红血泪从他眼中滑落,空洞的双瞳微微转动,看向远处的红衣帝后,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说,姐。
  那是无声的一句低唤,却比那漫天的鼓声还要炸耳,倏然落下的刹那,帝后的眸光被震碎,丁曦从中回魂,豁然睁大了眸子。
  “阿曦,还认得他么?”
  帝君掐着她的下巴,低笑着咬上她的耳骨,“孤恩准你,亲眼看着他被烧死。”
  残忍的声音落下,他忽然松手,又猛然将丁曦朝着祭池一推,而后她被迫纵身飞起,扑到那祭池之上——
  刹那间,她下意识朝着刑柱伸出手,而与此同时,祭池之下,火浪咆哮而起,火星猝然而亮,那骸骨被点燃了,火舌卷啸而上,火星疯狂炸裂——
  轰——
  滔天的悲意从丁曦眼中狂啸而起,她朝那烈焰之中伸出手,目眦欲裂,振声大喊:
  “不要——”
  嘶哑的吼声里,帝君肆意而疯狂的笑声从身后响起,那笑声带着世间最恶毒的咒怨,仿佛把丁曦抛下了九层地狱,绝望如刀,劈得她几乎魂飞魄散,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瞬间就弄脏了她的脸。
  他在笑,因为他杀了她的挚爱,从此以后,她落入美人囚笼,永世禁锢,不得脱身。
  她在哭,因为她失了她的至亲,从此以后,她囿于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沦为孤魂。
  哭声和笑声一同落下,火焰愈烧愈烈,少年在火光中朝她伸出手,将一枚小小的玉佩放到她的掌心。
  而后,他的指尖一寸寸化作白骨,白骨伸向她的脸庞,抚过她眼角的泪,又在触碰前的刹那间,灰飞烟灭——
  万妖历九千八百年暮冬,妖帝游泽登上祭台,以帝后至亲为牲,血祭战旗,而后诏集亿万妖兵,以人界为起点,攻伐六界,滔滔杀意直逼神界。
  史称,弑神之战。
  第36章 万骨枯|之二
  丁曦从黑暗中醒来。
  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痛意已然感觉不到了,连同所有的悲意、愤怒、愕然、绝望一起,通通都在那祭池的烈火之中,被活活烧死了。
  她只剩下一张被骸骨撑着的人皮,血流干了,五脏六腑掏空了,在虚无间佝偻着、残喘着,还没死透,却也不像活着。
  四下寂静无人,她躺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之上,但她并不关心这里是何处——央燃殿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罢,她不在乎了。
  她只是侧身躺在那里,睁着涣散而空洞的双眼,虚无地望着某一处。
  床尾那侧的矮窗之外,清泠泠的月光越过了窗台,朝着屋内漫进来,像是流水,又像是凉雾,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脸比月色还要白,还要薄,仿佛将要融入月色,随之而散去。
  夜凉如死。
  良久,她才从浑身的僵木之中找回了自己的知觉,于是垂下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只小小的璇玑玉佩。
  玉佩的穗子已经烧残了,焦黑一片,只剩下一块薄薄的、像是死物一样的玉片,而那玉片之上,还残留着那人生前留下的血迹。那血迹已经褪色了、干涸了,可她却舍不得去碰,怕它成了灰。
  ——就像是阿符一样。
  阿符,她的阿符……
  那个自称为奴的孩子,那个陪着她跳入往生门的孩子,那个追着她叫姐姐的孩子,那个拉着她的袖子让她不要生气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他是那么傻,又那么狠,当年凌云阁那一次,他在她面前死去的时候,还给她留了一具骸骨,可是现在,就连骸骨,都没能给她留下,就这么被烧成了灰烬。
  此生最后一次听到他喊她姐姐,却是死别。
  傻子,傻子。
  姐姐再也不丢下你的玉佩了,也不生你的气了,你愿意喊我殿下也好,在我面前自称为奴也好,只要你回来,好不好?
  我错了,真的、真的……错了。
  她听到喉咙中漏出了一声嘶哑的哀鸣,冰凉的泪水从她眼角划落,她攥紧了玉佩,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掌心的力量是那样的薄弱,而她又是那样笨拙,以至于所有人都抛下她,离她而去,将她放逐于这困境之中,受这天地极刑。
  ——如何才能解脱,何时才有解脱?
  太累了……
  可偏偏,哪怕落到这般地步,她却终究还是没办法去怪罪谁,或者恨谁——
  不管是她前世的生母娵紫也好、她此世的师尊潇湘子也罢,她都无法去恨他们。而至于游泽……
  她最没有办法去责怪的,就是他。
  哪怕他将她折磨至此,哪怕他杀了她的唯一至亲,她也没有办法怪他。
  因为他早已被种下了恶咒,受人操纵,身不由己。他是被人一步一步逼入疯狂的悬丝傀儡,是被困死在帝王座上的困兽囚徒,他连自由都没有,他比她还要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