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只手伸过来,捏着纸,我接过纸,却见那骨节分明的手少了一截食指。
  眼前一黑,思绪连着胃瞬间翻江倒海,来不及细想,火辣辣的酒往出来涌,转头又去吐。
  一只手抓着我往店里塞,抬不起头看她。
  “程总对不起,实在抱歉,您移步这边,我给您擦擦。”一个人半蹲下去,朝那只被我的呕吐物弄脏的皮鞋伸手,皮鞋的主人躲了过去。
  “这街也太乱了,你们没卫生间吗?一个个都出来吐有碍市容啊。”人群后走出一个着正装的女人,秘书模样,冲那人呵斥。
  我被几个街管会的人架着,抬不起头,浑身血液半沸腾半冰冷,不敢看那人隐没在黑暗中的脸,反复提醒自己是喝醉了,疯了才会觉得那个人是她。
  只是恰好断指,只是恰好姓程,姓陈,成,也未尝不可。
  小岭冲出来,利索地把我抬上肩。
  “把你们老板看好啊,喝这么大还往外跑?还有你们店是没有卫生间吗?怎么上外面吐?”街管会的人冲她呵斥。
  “不好意思张姐,今天厕所满了她才出来吐的,下次我们注意。”小岭熟练地道歉,顺手压下我即将竖起的中指。
  酒吧街不让有醉鬼,那你搞几个交警在门口吧,吐气合格了才能出酒吧门。
  嘴上嘟嘟囔囔骂着,心里乱七八糟想着,回到店里,一头伏在吧台上。
  那几个街管会的人又进来,嫌烦,烂摊子留给小岭处理,我往卫生间里躲 。
  倒也不是没素质爱往外面吐,实在是不想吐,想吹吹风把呕吐感咽下去。
  嗓子都吐坏了,沙哑。
  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镜子里映出张疲惫的脸。
  黄发,浅眉,黑眼圈,苍白的脸。
  了无生机。
  一个人影出现在镜子里。
  熟悉的脸,只是成熟又凌厉了些,长发披散,半框眼镜,剪裁良好的风衣。
  笑,喝醉了都能看见她,阴魂不散。
  鞠一捧水泼在镜子上,要打碎这幻象。
  “我喝醉了,你还不放过我?这么多年了,能不能从我的脑子里出去啊?”声音哑得吓自己一跳。
  镜子里的人消失了。
  果真是喝醉了。也只有喝醉了才能看见她。
  出了门,街管会的人已经走了。
  小岭走过来:“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来了个大老板,街管会那几个人陪着。
  说今晚要在咱们这玩,我地方都收拾出来了,大老板又走了。”
  心头跳了一下,差点又跌倒,连忙扶住柜台,堪堪维持平衡。
  “这么大打击吗?要不我去把她们求回来。”小岭赶忙来扶我。
  “不不不不要,不要。”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
  不管那人是不是她,我都不再去想。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没有百分之百的巧合,只有百分之一千的蓄谋已久。
  想到这胃又紧缩一下。
  一连几天没去店里,躺在家里生虫。
  租了个二层loft公寓,一层改造成家庭酒吧和摩托装备架,二层只放了张床和地垫。
  彻头彻尾的单身公寓,连一个座位也没给客人留。
  楼下门响了,搅我好梦。
  趿拉着拖鞋磨磨唧唧去开门,门被锤得又重又急。
  “急着投胎吗敲敲敲敲什么呢?”拉开大门就骂。街管会的张姐满脸怒容,又堆出得不得已的假笑。
  “睡懵了啊,开门我进去再给你介绍。”张姐冲我使了个眼色,侧身冲身后说。
  “来程总,您先请。”
  程双言穿着衬衫西裤,略一颔首,走了过来。
  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她对面,张姐夹在我们中间殷勤地看我。
  “胡老板,快给程总找个凳子端杯茶过来。”
  身体像换了新皮筋的木偶,四肢生涩滞重,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慢慢环顾一圈,艰难吐字:“没有凳子。”
  也没有茶,酒喝吗?非要坐的话楼上的床三个人可以排排坐。
  程双言居然笑了。
  “站着说吧,胡老板这里也许常年没有外人来,也挺好。”
  说不出话,觉得汗珠密密从额头流下,胃又开始翻江倒海,咬紧牙关才把恶心感抑制下去 。
  “胡老板,这位是程双言程总,s市来的酒吧投资人,咱们酒吧投资行业的一颗新星!
  对你的店很感兴趣,要约你谈谈,我给你打了一早上电话你都不接,程总怕你出什么事,才说要来你家拜访。”
  “碰上程总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张姐很是真情实意地感慨道。
  余光察觉到程双言在看我,把袖子往下扯了又扯,遮住那块旧表。
  压抑四年的回忆喷井般往外冒,猛想起那天在卫生间镜子上看到程双言。
  那不是幻象,程双言真的来了。
  张姐推推我,又疯狂给我递眼色。
  我始终沉默,程双言开口了。
  “小张你先回去吧,我跟胡老板单独聊聊。”
  张姐还要说什么,半晌恨铁不成钢地瞥我一眼,出去了。
  没了外人,我虚脱似的靠在墙上,靠冰冷坚实的墙面找回些意识。
  程双言自顾自在房间里转,目光扫过酒柜,擦拭闪亮的装备架,把步子移向二楼楼梯,探头看我。
  “我能上去看看吗?”
  点点头,嗓子噎得很痛很痛,几乎想跪在地上掐着嗓子嚎。
  程双言来了?程双言来了!!程双言来了!!!
  猛起身跟上去,左脚拌右脚,在走了两年多的楼梯上摔个大马趴。
  程双言探寻的目光从楼上探下来。
  “做俯卧撑。”我双臂打着扑闪撑着身体冷静道。
  她轻笑一下,指指床:“我就不坐了吧,穿着外裤呢。”
  “脱了裤子能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在说什么。
  像急不可耐似的,羞愤欲死。
  迎接我的是沉默,两人在楼梯上四目相对,半晌,我爬起来。
  程双言往前走了几步。
  一把把我的脑袋搂紧怀里。
  熟悉味道浸了满肺。
  程双言贴在我耳边,深吸一口气:“你一点没变,真好。”
  反复深呼吸做心理准备,自认是用平静不失风度的语气说的。
  “那你……”呢。
  出口却是哭腔,三字只说出两字,呢字被哭声掩盖了。
  胡一你真是废物啊……
  程双言搂着我,一下一下给我拍背。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完全停不下来。
  为过去,为这四年,为今日的狼狈重逢。
  程双言抱着我,她嘴唇轻触我的耳垂,一直从耳垂吻到眼角,把我的泪水全都拭去。
  “对不起,我一直在找你。怎么也找不到。”她抚摸着我后脑勺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歉意。
  “你走的那天晚上,我就后悔了,开车去找你,可雨太大了,什么也看不清。”
  “去了你常去的酒吧,蹲守好多天,最后想到,如果一个人死了心的不想被别人找到,那她完全可以让自己人间蒸发。”
  不是的,没有不想被找到,只是害怕,害怕面对,害怕被拒绝,因为太害怕了,所以逃避。
  “转行了,去做了酒吧投资,每年很多出差机会,到处飞,看见酒吧街就进,觉得总有一天会遇见你。”
  “我还学了摩托驾照,骑得不好,你以前怎么敢骑那么快?”
  程双言搂着我,絮絮叨叨说着。
  心如刀绞,痛。
  程双言找了我四年。什么也没有,仅凭着一丝幻想,放弃s大毕业的精英律师头衔,去做酒吧。
  她还喝酒吗?她明明喝不了酒。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我让她失去半根手指,如果没有我那根手指不用断的。
  慢慢走上去,拉着程双言在床边坐下。
  双手捧着她手,颤抖地摸上去。
  程双言漂亮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一根突兀的,圆钝断指。
  “不疼,放心摸吧。”程双言笑笑,把半截断指触到我掌心。
  温暖,我却像被烫了似的,险些跳起。
  程双言默默把手往后收,我一把握住了。
  “不想安假肢,因为看到它就会想起你,这些年一直靠它鼓励自己,这是你存在过的印记。”
  “不过你不喜欢的话我去安一根吧。”程双言目光温柔,楼上灯光昏暗,她发丝垂下,一如当年。
  却又不复当年。
  程双言变了太多,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对视半饷,我吻了吻那根断指。
  “不要,我很喜欢。”
  张嘴要舔舐,程双言起身。
  “我去洗手。”
  心头一跳:“干嘛?这么突然?”
  程双言没理我,迈着步子就下楼了,留我一人坐在床边,尴尬得手都不知放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