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唉,都是好孩子......」王婆婆低语一句,把铜钱仔细收好,「走吧,该回去了,日头毒啦。」
  回去的路上,安琉璃明显安静了许多。她依旧牵着观音,为她避开路上的坑洼和行人,但话少了,更多时候只是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偶尔侧头看看观音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眼神温柔而复杂。
  一阵阵带着麦香的清风,调皮地钻进曹敬观音遮面的围帽轻纱里,带来丝丝清凉。她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安琉璃正微微倾身,手里拿着一片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宽大翠绿的桐树叶,一下一下,耐心地朝她这边扇着风。那叶片带起的微风,拂过脸颊脖颈,驱散了正午阳光残留的燥热。
  「哎哟,瞧瞧这当兄长的,」旁边背着空篓子的王婆婆看着这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慈祥又略带调侃的笑意,她摇着头,声音里满是感慨,「这才走了几步路?眼瞅着日头都偏西了,哪里就能热着你家这金贵的妹子了?你这心啊,真是细得跟绣花针似的!好,好得没话说!」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自家那几块金灿灿的麦田,那丰收的景象此刻却勾起了更深的心事,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唉,不像我家那几个皮猴子似的混小子,小时候就爱招猫逗狗,尤其喜欢招惹他们妹子,不挨上几记小拳头都不肯消停…现在想想,那闹哄哄的日子,倒也是好的...」
  她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金色的麦浪,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岁月沉淀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惜了,我家妹子去年生孩子,去了。男娃子们和他爹一样都去当兵,要给我个光荣,去年年关说打完仗就回来的,前些日子寄了信,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他们在边关也挺好的。」
  「如今那边又乱了起来,想来难等得到他们回家的日子,今年的杀猪宴也等不到他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安琉璃扇风的动作停了下来,「朝廷已经派人去处理了,想来儿郎们很快就能回家的。」
  「那挺好的,当初张大将军拖着不肯应召回长安,我担心好长一段时间,还好张大将军深明大义,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将军。」
  「你们是不是也要走了?不如留在老婆子家里,过了年关再走也好啊,等到了那边正是春天了。」
  「婆婆的心意,我们感激不尽。只是,长安有长辈等着我们报平安,约定年关之前到,一家人能团圆,日后安定下来,我们会写信给你的。」
  安琉璃记着自己的身体,不敢在路上多耽搁。
  「好好,也好。」她伸出手,粗糙温暖的手掌先是拍了拍安琉璃的胳膊,又摸索着轻轻拍了拍曹敬观音的手背,像对待自家即将远行的孩子,「团圆好!团圆好啊!那就...一路平安!到了长安,好好的!老婆子等着你们的信儿!」
  翌日早晨,安琉璃携着观音在房间里留下给婆婆买的东西后,牵着马儿悄然从王婆婆家中离开。
  时辰尚早,乡道上空无一人。
  「冷吗?观音,要不再拿一件披风裹在前面挡挡风?」安琉璃询问着身前人。
  曹敬观音摇摇头,用手将安琉璃随风舞动的披风拉住,这样风进不来,同样观音自己也完全被安琉璃裹在了怀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问道:「你还冷吗?」
  「早上走的时候,你硬是让我穿了夹袄,我是不冷的。」
  观音摸索着披风上面的纽扣,这是王婆婆替她们缝上去的,一边扣紧一边小声抱怨:「谁叫你身体总是冰凉的。」
  「观音,一句关心我的话便能暖得我要化了。」
  安琉璃看着只露出小脑袋的观音,乖得紧,忍不住用脸贴了一下观音的脸。
  曹敬观音也不管安琉璃将脑袋靠在自己肩上,「你少学话本子里侠痞子的话,下次不念红线侠那本了,换一本。」
  「好好,不过我的话可不是话本子现学现卖的,本来就是如此。」
  第13章
  两人依偎着,在空旷的晨光中前行。马儿驮着她们不多的行囊,步伐轻快。安琉璃刻意引导着话题,描述着路旁收割后空旷的田野,远处朦胧的村落轮廓,以及天边渐渐染上金边的云霞。曹敬观音安静地听着,偶尔发问,模糊的视线努力捕捉着琉璃描述中光线的明暗变化。
  深入关中腹地后,官道年久失修,坑洼遍布,路旁的田地也不再是整齐的金黄,而是大片荒芜,杂草丛生,间或有焚烧过的焦黑痕迹。空气里那股温暖的新麦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萧瑟的尘土味,甚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腐朽的气息。
  「琉璃?」曹敬观音敏锐地察觉到安琉璃身体的瞬间紧绷和她描述声音的停顿,「怎么了?」
  安琉璃勒住马缰,目光凝重地望向前方。官道拐过一个弯,一个村落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但这村落毫无生气,残垣断壁取代了完好的房舍,焦黑的梁木支棱着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村口的老槐树半边枯死,几只乌鸦在枝头发出嘶哑的啼叫。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凉。几具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骸骨散落在坍塌的土墙边,无人收殓。
  「前面…是个村子」安琉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荒了。被…兵祸或者饥荒洗劫过。」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描述,却无法掩饰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
  乱世的狰狞爪痕,在富庶的关中平原上,同样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疤。
  她策马缓缓靠近村口。倒塌的房屋内,散落着破碎的陶罐、锈蚀的农具,甚至还有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虎头布鞋,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烟火与突如其来的毁灭。空气中那股焦糊和腐朽的气息更加浓重。
  曹敬观音紧紧依偎在安琉璃怀里,她看不见那惨烈的景象,但空气中弥漫的死寂、绝望的气息,乌鸦刺耳的鸣叫,以及安琉璃骤然沉重压抑的呼吸和心跳,都让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这片土地的悲伤与苦难。
  「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诸行无常,诸法本空。」曹敬观音扯了扯安琉璃的衣袖,「琉璃,你从包裹里取一份我抄过的经书,在这儿烧了吧。」
  「好,等去了长安,我再去替你拓印。」
  「你就这样生怕委屈我?那些经书里的道理我都铭记于心,死物而已,我已经不需要了,只希望能抚慰这里的亡灵,早日到达净土。」
  安琉璃点点头,扶着观音下马,等着经书随着火焰一起消逝,才骑着马离开。
  离开那片死寂的荒村,又走了两天的路,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气里的尘土味中,终于又掺入了一丝熟悉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牲口的膻味、汗水的酸气,还有隐约的食物香气。
  前方,一座城池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显现。城墙不高,但颇具规模,城门上刻着两个斑驳的大字:渭城。这里是进入京畿之地的最后一座重要城池,也是渭水上游的繁华水陆码头。
  还未进城,喧嚣的声浪已扑面而来。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有拖家带口逃难的流民,有满载货物的商队,有风尘仆仆的旅人,也有鲜衣怒马的官差。守城的兵士吆喝着,盘查着行人路引,气氛紧张而嘈杂。
  幸而路引她与观音是早有准备的,因此入城也是轻松的。安琉璃牵着马,拉着曹敬观音,几乎是挤进了城门洞。
  眼前豁然开朗!渭城的繁华远超王婆婆的村子,甚至比她们之前路过的集镇都要热闹数倍,店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驼铃声、甚至还有酒肆里传出的琵琶小调,汇成一股巨大而鲜活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好多人…好吵…」曹敬观音被这汹涌的声浪和人潮裹挟着,但心里确实高兴的。她模糊的视线里,只有无数晃动的人影和斑斓模糊的光块。
  「我们找地方落脚。」安琉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一边护着观音在人流中穿行,一边分神留意着街道两旁的客栈招牌。最终,在一条相对不那么拥挤的支街上,找到了一家名为「悦来居」的客栈。门面不大,看起来还算干净。
  要了一间下房,安琉璃扶着曹敬观音上楼。房间狭小简陋,只有一张床铺和一张桌子,但胜在关上门便能隔绝外面的喧嚣。安琉璃将包袱放下,长长舒了口气。一路紧绷的神经,在踏入这方小小的、暂时属于她们的空间时,才稍稍放松。
  「累了吧?先歇会儿,我去打点热水上来。」安琉璃让观音坐在床边。
  曹敬观音摇摇头,刚摸索着站起来就被一只手扶住手臂,「我和你一起去。」
  安琉璃拗不过她,也只好牵着她下楼。
  客栈一楼是兼营饭食的大堂,此刻正是饭点,人声鼎沸,充斥着浓烈的酒肉气息和汗味。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在桌椅间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安琉璃护着观音,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走向后厨方向的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