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司马先生忽然闭上了嘴,再也不说话了。
  “阴养死士三千”,听起来又神秘,又炫酷,简直充满了古早权谋小说那种架空的美;但稍微接触一点实务的人都该明白,这样能改变局势的绝招是不可能凭空放得出来的;司马师又不是什么极品魅魔,跑到洛阳城郊卖卖钩子就能拉到一堆舔狗;他要养好几千精锐士卒、忠心死士,那一桩哪一件,不得是金山银山,泼天钱粮?
  河内司马氏当然是名门,但自司马仲达以前,最显赫的官职也不过一个二千石而已,想来是积累不下如此匪夷所思的财富;司马家真正飞黄腾达,聚敛无数,必定是在司马仲达历任三公、手握重权、可以宰衡朝政之后。而这样惊人的聚敛速度,又必然大大逾越了正当的法度——废话,什么正常的赚钱办法,能够十几年赚个金山银山?
  当然,对于三公级别的重臣来说,朝廷法度多半就是你法我笑;但无论如何,司马懿私下里逾越法度,近乎贪婪地扩充财力,那必然就是别有盘算,且谋算阴森诡秘,绝不可示人。
  所以说,高平陵之变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偶然么?从前后时机判断,或许如此;但在等候时运以前,司马氏已经暗自筹备,为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做了足够的人力与物力准备,而这些浩大的人力物力,来源可都绝不那么正当——三马食槽,三马食槽,司马家到底挖了国家多少墙角,才凑出了这么一副逆天改命的资本?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但天下的事情,怕就怕认真二字;就算司马懿早死了五六年,一不小心当真做了大魏的忠臣,他之前那些猛挖墙脚、损公肥私、拼命聚敛的操作,司马家十数年家疯狂增长的巨额财富,也是决计瞒不了人的。就算死者为大真的遮掩了过去,有识者也必定能从财富的轨迹中闻出一点气味——这位端正高洁、天下之望的老臣,私底下绝不是什么善茬。
  而相反,真正被历史严酷考验过的顶尖人物,那是每个细节都要经得起打量的。诸葛武侯名垂千古,靠的可不是什么死得早两年——这么多年来粉黑大战无穷,该扒的早就扒了个精光,但哪怕是最丧心病狂的黑子,扒来扒去,也从没有污蔑过武侯儿子要篡位——为什么?
  “与司马先生不同。”穆祺轻声道:“我亲自去看过,诸葛武侯名下所有的财产,不过桑800棵,薄田十五顷,衣食住行,都是官中供给,没有一点藏私的余地——这样的财产,可是供不起死士三千的。”
  月晕知风,础润知雨;司马仲达捞得盆满钵满,江河水干,才有将来搞宫变的本钱;相反,武侯一辈子只给儿子留这么点东西,那就摆明了是真没有过一丁点异谋。这就是最坚实、最可靠、最没有走展的保证。比一切所谓的名声、道德、乃至后世记载都要稳妥——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钱在哪里,心思就在哪里,这样的铁证,何可推诿?
  “所以,司马先生不必托人下水,搞什么共沉沦了。”穆祺总结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但恕我直言,足下不但不能与周公并论,恐怕就算距离王莽,也还差着老大的段位呢——至少王莽生平,是真正相信着他宣扬的那一套理论,愿为之肝脑涂地,至死不渝;而司马先生相信的是什么呢?‘伏唯圣朝以孝治天下’么?”
  “无论如何,还是请先生早做决断吧。何必再这么拖延下去,给自己难看呢?”他声音轻柔:“毕竟,事出紧急,大家都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比较好,对不对?”
  ——司马懿喘出了一口长长的、长长的粗气,再不动弹了。
  “司马仲达已经同意了。”穆祺姗姗返回,颇为愉悦的向刘先生炫耀自己的成果:“他同意投降,完全配合处置。”
  语气轻快,神情淡然,仿佛只是轻松写意,手到擒来;倒看得熟知内情的刘先生微微一愣,颇为意外。因为在他看来,司马仲达的确是一个老辣、狠毒、心思缜密的阴谋高手;很难想象这样的高手会在三言两语之间无奈屈服,被穆某人压制得全无还手之力。所以……
  “你答应了他什么了?”
  要是答应条件得太多太大,那等于反倒是被司马懿挟持了。刘先生关怀心切,不能不问这一句。
  “没有什么。”穆祺道:“我答应他不再随意散播一些很有趣的书籍,仅此而已。”
  第108章
  “几本书?”
  刘先生抬起了半边眉毛, 略微有些惊讶。不过,考虑到穆祺一贯的神经质,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着想, 他并没有细问这些书册的名录,免得又听到一些崩坏三观的回答;再说, 真正让刘先生大感好奇的, 也是另外的、更为微妙的问题:
  “你要让司马懿做什么?”
  长久相处之后, 刘彻已经摸到这位东道主的脉络了;他巴巴跑去与司马老登激情对线, 肯定不止是炫耀战绩外加发泄情绪(好吧, 和司马仲达对线确实很爽,但此人总不至于为了自己爽就擅自干预军国大事);所以辛苦筹措这么一趟,多半是有什么要命的企图, 要逼迫司马仲达松口答应——而以刘彻的经验来看,穆某人的要命企图……那一般是真的很要命的。
  果然, 穆某人施施然开口了:
  “……我请司马仲达开口交代一下洛阳城中世家大族往来勾结的脉络, 私下隐匿的后手;方便将来北伐之后顺藤摸瓜,不会生出多余的祸患。”
  即使早有预料, 听到这样劲爆生猛之至的发言, 皇帝依旧大为震惊:
  “——他也肯答应?”
  是的, 别看一句话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才是司马家——不, 整个洛阳上层权贵真正的要害;所谓盘根错节, 所谓狡兔三窟, 诸位三世三公四世三公的高门在京中经营已久,谁也不知道他们留下了多少暗子、多少后手。平日里或许不显山不露水, 真到了紧要关口,才会显露出致命獠牙——这其中最显豁、最极端的代表, 就是司马家的“死士三千”。所谓“只蛰伏、不启用,待战事,见奇效”嘛。
  司马家可以捞钱养死士,焉知其他的高门不会在暗地里藏点什么密探私兵,傀儡棋子?就算胆子不大,不敢整出三千五千这种改朝换代搞政变的规模,该有的暴力工具也绝对不会少了一样。这些力量聚沙成塔,足以给任何统治者制造天大的麻烦——别的不说,连董卓这种狠人都不敢在洛阳长久混下去,非得带着皇帝迁都长安不可,何况乎其余!
  西汉长安凋敝已久,迁都什么的一时只是妄想而已了。将来北伐成功,还于旧都,重开汉统,就必得着手清理洛阳盘根错节的力量——如果不想效法大将军尔朱荣,为朝廷公卿办一场河阴潜水大赛;那就只有保持耐心,一点一点的解决几百年积累的暗子与人脉了。
  当然,既而是几百年积累的人脉,世家门阀赖以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那既得利益者自是要拼死捍卫,不惜为之付出鲜血与性命才是。因此,在刘彻原本的预料中,司马仲达这种阴狠老辣,所谋甚大的究极老登,那就算是就是被打死,死外边,从悬崖直接跳下去,也绝不可能吐露如此机密的——中古时代的人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家族而活;即使司马懿惨死阵前,只要司马家老底未曾揭露,底蕴尚且残留,他的后嗣就总可能有翻身的那一天;反之,要是他一张口吐完了,煌煌河内司马氏该怎么收场?
  这种士族政治中泡大的阴毒老登是很难办的,因为比起一般拈轻怕重软弱无能,完全符合一般文学作品中刻板印象的新时代废物名士,阴毒老登们是真敢死的——别说逼迫这些人吐出保命老本,就算审问中言语稍有不对,这些精明得蛇一样的老货搞不好都会立刻咬舌自尽,免得受辱于刀笔吏之手,“玷污了家族的令名”!
  正因为有此远见在先,刘彻才一直不愿意亲自见司马懿,怕的就是言谈中起了冲突,这老头抬头一撞血溅当场,碰瓷碰得叫人恶心。
  而现在,穆祺单枪匹马,跑出去动动嘴皮拨弄是非,居然能取得此梦寐不及的效力,那惊愕之情,自是由心而生,乃至不可自制了:
  “——你没对司马懿上刑吧?”
  高门公卿之间还是有脸面的;要杀要剐姑且不论,要真把司马懿零敲碎打上了大刑,那这面子也就保不住了——而且保不住的还不是穆祺的面子,而是诸葛武侯的面子;你姓穆的发癫不要紧,难道诸葛氏还能落一个刻薄残忍的名声?
  “当然没有。”穆祺向刘先生保证:“我只是告诉司马仲达,如果他坚持不肯妥协,我也就只有无奈地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比如说将俘虏的魏军将领送几位回去,让他们到洛阳看一看家人。”
  硫化氢中毒有明显的时效性,基本上开头二十四小时死不了后面基本也就死不了了;甚至某些人距离爆点足够远躲避足够快,自身体质又足够好,在经历充分的休息、呼吸一点高纯度的氧气之后,原本神经受损的症状也在渐次消失;他们或许还有后遗症,但已经恢复到了足够正常的地步——正常到可以一字不差,牢牢记住某些令他们惊恐万分、永不能忘的未来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