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无论多么沉着冷静、智珠在握的角色,在头一次体会到这穿越时光的伟大奇迹时,恐怕都会有超出常态的震动与惊异,难以遏制的心绪起伏;不过,武侯的怔忪却似乎并不仅仅在于这技术上的玄奇景观;他的目光很快从苍茫大地上移开,投向了高耸的受降台——那是用水泥与土木在几天之内仓促搭建的临时建筑,仅仅只能以毛皮与旗帜简单装饰;而现在,武侯眺望着高台上那面猎猎飞舞的玄色旗帜,面上的情绪微有起伏,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觉察的惆怅。
  ……汉家旌旗,仍无恙耶?
  对于一个毕生致力于兴复汉室的政治人物而言,汉家旌旗并非只是过往政权的一面普通旗帜,更有其不可释怀的情意结;陆游于梦寐中望见圣主克复汉唐故土,“驾前六军错锦锈,秋风鼓角声满天”,醒来后万事皆空,悲哀不可自抑,“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知道自己此生呕心沥血,一辈子苦苦期盼的事业,终究是镜花水月,一片虚妄;而自己的结局,不过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放翁不过是梦寐中瞥见一点汉室的影子,尚且破防到那种地步;何况丞相如今亲眼目睹,绝无半分虚妄?
  如果两汉是汪洋恣肆的大海,那么季汉就不过是历史的车辙里残余的一点露水,如此盈盈一握,终将在烈日中蒸发殆尽;而丞相本人倾尽心血,拼力挣扎,其实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心之所存,道之所存,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罢了。如今他目光下移,望向高台上来回巡视、意气风发的士卒,其怅惘之意,未免更加浓厚——此时尚且是大汉鼎盛之时,汉军在草原上纵马奔腾,以为帝国的寿命与天无极,就像山河一样稳固牢靠;但最终——最终,最后的大汉丞相到底明白,一切都会有个尽头。
  这样微妙沉郁的心情恐怕是外人不能理会的。所以穆祺与刘先生都保持了克制的沉默,没有打搅这一刻幽深的思索。不过,丞相也很快从情绪中挣脱了出来,他稍一沉默,向几人露出了微笑:
  “天汉煌煌,如日当中……想不到我侥天之幸,竟也能附于骥尾,见证强汉鼎盛之时。只是两相比较,难免叫我等后人更加惭愧了。”
  穆祺下意识回答:“丞相过谦了。”
  “这是实话,何谈过谦?”丞相道:“大汉兴盛,是列位的功劳;汉室衰落,天下分崩,国家到了如此地步,我等愚人自然也不能辞其任”
  这句话说得很贴切、很诚恳,同样也有不可觉察的悲哀。蔡文姬诗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魏武昭烈相继凋零以后,蜀中只有武侯苦撑大局;新一代人才虽已渐次长成,但从落地之时,所见所闻就都是秩序崩毁、三足鼎立、人人各位其主的乱世时代,而再没有老一辈那种怅惘幽深的故园之思,不可解释的黍离之悲;他们从没有见识过汉室清平稳定的时候,于是所谓的“兴复汉室”,也就渐渐虚化成了一个宏大抽象而没有实感的东西;真挚的、热烈的复国之情,亦逐次演变为空虚的政治目的,人们依旧在按照惯性执行着这个目的,但恐怕已经很难体会到它真正的意义了。
  所以,作为旧时代残存的遗老,诸葛丞相在国事倥偬之余,其实常常感到某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他知道,虽然兴复汉室依旧是西蜀决计不可违拗的政治正确,但时光荏苒,故人凋零,能够体会自己心意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无论是自己呕心沥血培育的嗣君,抑或精心挑选的董允、费祎,他们当然尊重他、信任他、坚决的服从他的路线,但数十年的光阴是决计不可逾越的界限,当年昭烈帝与武侯君臣相知之诚,三顾茅庐时纵论天下局势的豪情与期许,终究是不能借由《出师表》区区数百字解释清楚的;所以无论多么亲近体贴的自己人,都实在无法共情政治目的下的真心。
  政治目的需要看真心吗?一般虚应故事的形式主义或许不需要,但北伐中原兴复汉室这样的大事却绝对是缺不得半分信仰;否则僻居一隅,苟且偷安,终究不过是守户之贼。而武侯拼尽心力,亟亟求取,不敢一日稍有懈怠者,也正是知道这种热情的稀少、脆弱、易于磨损;说句难听的,他活着的时候还可以以身作则,借道德的号召力鼓舞士气,等武侯一瞑不视之后,西蜀还能为了那个虚无缥缈、仅仅只存在于纸面上的政治口号奋斗多久呢?
  六出祁山,五伐中原,之所以连年奔波,不敢稍息,正因用任重道远,危惧于心;武侯从一开始就明白,他是兴复汉室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有的事情他这一代人做不到,就再没有别人可以做到了——有此惶惧在前,所以兀兀穷年,所以拼死一争,所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来说去,不过是垂死者悲哀的挣扎罢了。
  当然,天不悔祸,葛相的挣扎终究沦为虚妄;而现在登临受降台,无疑是将原本仅存于想象中的汉室复兴,骤然具像化到了现实之中;所以丞相感慨之余,再想想如今停滞不前的进度,当然会表达出惭愧的自责之意——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武侯一流的人物是从来不会甩锅给天时、甩锅給地利、甩锅给他人的;事情做不到当然应该第一个追究他自己的责任——“为人谋而不忠乎?传不习乎?”,三省吾身,不过如此。
  自然,穆祺没有这样高尚的情操,也并不觉得丞相应该表示什么愧疚。不过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显然,武侯慨叹的是他兴复汉室的困境,是幽深沉寂的心绪;而这样的心绪,显然是不适合由一个全然不相干的外人来插嘴的。
  不过,他不好插嘴,现场却有一位与汉室息息相关,资历和脸皮都完全足够的人选——站立在侧的刘先生默然片刻,忽然开口了:
  “国家兴盛,不是一朝一代的功夫;国家衰亡,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挽回。”他道:“汉军今日的强盛,多半是列祖列宗暴霜露,斩荆棘之功,煌煌大业,不能全算在我们头上;汉室要是有一天衰落,那也是前人不修德、不尽职,累世所积攒下的过错,同样也无需引咎。”
  他停了一停,又道:
  “足下穷尽心力,为汉室付出的心血,其实——其实已经胜过我等了。”
  这一句话平平道来,效力却堪称石破天惊,以至于穆祺都霍然转头,以一种惊诧到无可思议的表情瞪视着皇帝陛下。而在穆祺的灼灼瞪视下,皇帝陛下看似神色不动,实则表情却甚是古怪,僵硬之至,乃至于嘴角都按捺不住,略有抽搐——显然,刘先生其实并不怎么想当着穆祺的面说这几句话(重点是“当着穆祺的面”),但没有办法,皇帝亦有皇帝的职责,有些话是不能不讲、不能不说,甚至还要清楚仔细、讲个明白,不能让外人有一丁点的误解。
  所以,即使顶着穆氏活见鬼一样的目光,他仍然深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剩下那一句话:
  “……人力有穷时;但足下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起大汉先帝于地下,亦惟有感激而已。”
  这一句话更加惊悚了,以至于周遭鸦雀无声,不止穆祺瞠目结舌,就连卫霍都是面面相觑,神情诡秘难言。而诸葛丞相……诸葛丞相愣了一愣,则深深看了刘先生一眼——因为管理局规定的缘故,他收到的那封密信在背景解释上其实颇为含糊,仅仅只隐约点了点几位“客人”的身份,也并不好再继续追问;不过,以武侯对执笔者的了解,只要稍加推敲,其实也不是不能猜出客人的来历——尤其是这位“刘先生”,个性与态度如此之显豁鲜明,真是让人想装糊涂都难。
  所以…………
  他叹了口气,语气诚挚:
  “虽然惶恐不敢承受;但尊驾金口赞誉,在下实在喜不自胜。”
  他停了一停,又道:
  “真正喜不自胜。”
  寒暄几句之后,辰时三刻,受降台上鼓声大作,昭示入城仪式正式开始。穆祺等依次登台,居高临下,眺望着整装的骑兵列队前进,纵马横穿受降台下,由洞开的城门迳入单于庭中。
  按照先前的规划,穆祺是打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往人山人海喜气洋洋那个方向组织的;但筹备来筹备去,却发现事实与想象中略有差距:单于庭是军事堡垒不是义乌商品集散地,汉军远道而来也带不了多少辎重,所以凑来凑去也实在凑不出足够的物资;因此无可奈何,只有因陋就简——大幅覆盖的红旗锦缎一律取消,雄壮高亢的背景音乐改为高音喇叭喊口号;震天的鞭炮削减为行军时的火炮(鞭炮的火药和燃烧剂其实还蛮充裕的,但穆祺打算省一省全部援助给丞相);什么百戏杂耍、花车表演,也一概缺如,干脆因地制宜,由骑兵们负责在经过受降台时山呼万岁,然后拔出长刀,当空挥舞,彰显昭昭的武德。
  总的来说,虽然精致华美,略显不足(好吧,可能不止是“略”);但独树一帜、恢弘大气,则大有过之。所以穆祺等肃立台上,凝神注目,亦不能不为之心扉动摇,生出千万分的雄心与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