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程蓝被推进去的时候,贺莹身上的伪装悉数被击溃,不顾形象地趴在大理石地面上嚎啕大哭。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里面躺着即将火化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程蓝啊,她才十七岁。
  还没有成年,还没有跃得过成人门,还没有经历人生的第一道难关。
  花一样的年纪,怎么今天就要装进狭小无光的盒子里了呢?
  哭到最后贺莹站都站不起来了,旁人与她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拳头攥的死死的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程明易高大的身躯遮挡下来,双臂一弯将她拥入怀里。
  无形的指针一分一秒艰难地挪动着,苦苦等待的每一刻都显得无比难熬。
  气氛诡异的安静。
  贺莹精神恍惚地好像听见里面燃起来的火焰声,“滋啦滋啦”地充斥着鼓膜。
  不知过去了多久,程蓝的骨灰被推了出来,贺莹只瞧了一眼就绷不住了。
  她的小米已经彻底焚烧殆尽。
  这世间再不会有她的痕迹,只余留下一抔黑灰色的骨灰,孤零零地躺在推车上。
  程蓝的后事是她的姑姑帮着贺莹一起料理的,曾经那个靓丽强大的女人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掺杂的银发与疲惫的体态。
  这一夜她失去了太多。
  *
  骨灰盒被用红色的布料紧紧包裹住,依照程蓝的遗愿,贺莹和程明易带着骨灰代她看了一次无尽海。
  原本程蓝想等自己死后,让贺莹把她的骨灰撒入大海,但前者坚决不同意。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逐渐溶解于海水里,变成海洋微生物的“盘中餐”。
  那程蓝就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程蓝有气无力地辩驳,最终实在劝说未果只能放弃这个想法。
  *
  海面如同一面硕大的镜子,烈日散发出的金色的光芒没有了浮云的遮挡,径直铺洒下来,波光粼粼,波浪轻轻摇曳如同舞动的蓝绸缎。
  无尽海的边缘,那是与天际接壤的地方,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周还散发着独属于晚秋的悲凉,那是一种直击骨髓的寒意。
  凉意裹满周身,贺莹大力地挽着程明易的胳膊一步一步消失于海风里。
  回去的途中,不少人以怪异的目光盯着他们,贺莹只当作看不见,稳稳当当地拖着盒子去了山后的墓地。
  柳红霞就“沉睡”在这里。
  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仿佛给这片土地笼罩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
  它们是山林的守护者,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块沉寂之地。
  “妈,对不起,我们没能照顾好小米,我们知道您生前最疼爱这个孙女了,”
  女人弯下腰跪拜,眼眶湿润望着那矮矮的坟包,轻声细语,
  “小米应该和您见上面了吧?她是一个不太会表达爱意的孩子,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惦念着您呢。”
  程明易轻轻把手掌搭在贺莹的肩上,“妈,请暂时原谅我们的私心,盐城毕竟是我们的老家,小米合该落叶归根的,”
  他侧过头看向贺莹,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严严实实的,“等我们处理好芙洋的事,我们就回来,再也不走了,我们就在这陪着你们……”
  光秃秃的树枝没精打采地歪斜着。
  秋风乍起,入目皆是衰草枯树。
  哪来的什么四季常青,百年之后不过化作一堆养料一粒尘埃。
  寒鸦低空而飞,发出嘶哑的鸣叫。
  林间小径投射进来的阳光非常有限,每一道细碎的光影在上空漂浮,泛着银白色的白光。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声音渐渐低沉,最终化作长久的沉默。
  第33章 苦艾雪松(4)
  晚风轻吹起窗幔的一角, 柔和的月光趁机挤进屋子。
  干净洁白的墙面反射着一条斑驳的银点,昏暗沉寂的床头被皎洁的光束悄然唤醒,仿佛赋予了生命。
  方净喜欢没有光源的屋子, 漆黑的角落里团团拥住破碎的自己,再无人知晓难以窥见天光的一隅。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方净返回到那间熟悉的小屋。
  没有开灯, 没有合上窗帘, 就让这来之不易的光辉肆意而入。
  他知道程蓝会顺着那束月光轻飘飘地来到他面前, 然后满面红晕地柔声说道:
  豆子, 我来了。
  这段时日,方净打开微信的次数已然超越了几年前,置顶聊天那一栏, 只留给程蓝一人。
  可他自从十月起却再也没有收到对方的任何消息。
  一如天上的流星一闪而过。
  若不是他真真切切地加了程蓝为好友, 他一定会觉得往昔发生的事如此的不真实。
  长长短短的绿色方框占据了整个屏幕,日常问安、天冷加衣、学习进步……
  甚至是他未曾说出口的言辞,皆出现在聊天界面。
  比不回消息还奇怪的是朋友圈也暂停更新了。
  程蓝常在朋友圈分享每天的所见所闻,大多都是沿途景色, 更多的是蓝汪汪的大海。
  程蓝真的很喜欢去海边,可她来盐城的这一个多月没去过几次。
  她一直在为他的事奔波, 为他的事担忧。
  目光锁定在木桌上看不清面容的相框上。
  这是他和程蓝在无尽海拍摄的那一张合影, 程蓝走后被他洗出来装进了相框里。
  看不见程蓝的每一天, 方净是靠着相片里的人像度过的。
  “可是这么久过去了, 你都不给我发一条消息, ”少年眸里的光点稀疏破碎,
  “你一点也不想我是不是?”
  回答他的只有夜风, 在月光的轻抚下低声吟唱。
  单手点开九键键盘, 修长的指根轻巧灵活地输下一串文字:
  “段溯之前跟我说, 他们学校要和其他五个学校联考,小米,会不会有你的学校呢?”
  方净的眉眼染上几分笑意,“那小子跟我吐槽说题太难根本看不懂,我却不这么认为,要是你,一定能顺利地解决掉吧!”
  “我相信你。你现在一定在拼命学习吧?那我这样打扰你是不是不太好,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只盼望你空闲时看一眼就足够。
  你身体还好吗,后半段日子你瘦得吓人,手腕轻轻一握就要碎掉,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这样可不行,你叮嘱我要每天吃早餐,我可是每天都起的很早哦。”
  “三巷的蛋黄煎饼我后来也去吃了,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那一定是缺少了你的缘故,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吃一次吧!
  还要买上一支糖画,还要海鸥和锦鲤的,或许我们可以互换,带着它们去一次无尽海,等候太阳缓缓坠入海面,等待明星铺满夜空。”
  方净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消息发出去的时候胸口莫名地舒畅不少。
  迎进来的月光像极了细腻的画笔,描摹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今夜,会如愿梦见程蓝吗?
  方净不知道,只是脑海里跃出一个奇特的声响。那声音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会,一定会。
  凌晨一点,方净依旧未进入梦乡,高悬于天幕的月亮已经不知去向,静谧的小屋只有他一位未眠之人。
  这一夜,程蓝未曾来过。
  *
  新春一过,眨眼间便是高考日,程蓝还是和寻常一样,杳无音讯。
  就像一颗掉入大海的石子,只看得见渺小的身影被吞噬掉,而久久听不见回响。
  方净似已习惯,旁人看去他并没有什么不同,骨相的优越感总给人一种清冷淡漠的感觉。
  他们总会说方总监的儿子几日不见又长高了云云。
  对此,方渟沅只是淡然一笑,不曾附和些什么。
  只有方净自己知道,他的骨骼早已经闭合。
  早就在遇见程蓝的那一年彻底闭合,以后也不会再为了谁而张开,哪里还能继续生长呢?
  段溯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拿到手,令方净意外的是他居然选择地质学专业。
  明明之前说要选择电子信息工程,他终归是为不知名的原因变了卦。
  “你怎么跨度这么大,这两个专业怎么看也不搭边吧?”方净把一杯刚做好的瓦尔登湖递给段溯,颇为惋惜的样子。
  段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告诉他真正的缘由,只是说他突然就想通了一件事。
  “她,还是没有消息吗?”段溯抿了一小口甜水,清浅地瞥了他一眼。
  这个“她”不言而喻。
  方净托住发凉的杯底,有意无意地看向最高处,“没有。一年了,她离开盐城已经一年了,这期间没有给我发过一条消息。”
  “是不是小蓝蓝换了微信号你不知道啊?”
  “不可能!”方净当即否认。
  段溯双眼微眯,神色也不由得严峻起来,“那就奇怪了,说来也怪你,都不告诉我她们的联系方式,害得我想问也没地方问,就程蓝来说吧,一年前我从你这里要了她的微信号,到现在也没有验证通过,好友验证消息早就过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