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的养花守则 第3节
  之后,父亲下值归家,章凌之果然将爬树一事告知父亲;果然,父亲也真为着此举,将自己狠狠责罚了一顿。
  哼!所以她就说嘛,那个章凌之,和父亲是“一丘之貉”,一点生活情趣都不懂,整天就知道板着个脸,拿那些老套的话来训人,无趣至极,无聊至极!
  若是自己真去了他府上,怕是不过又换了一个人,来管着自己哩!
  哎!天爷呐!
  颜冬宁躺在床上,发出一声悠悠的长叹。
  她扫视了一眼屋子,在这里住了快十年,处处都是她精心的装扮:工作台上堆着许多半成品的泥人;她日常坐卧的美人榻边挂着一只鸟笼,皮毛柔顺的八哥正在里头扑棱着翅膀。更不用说她那藏了一床底的话本子,还有堆了满床的布偶们……都是她心尖上的宝贝啊!
  今儿下午收拾屋子,她这个也想带、那个也想装,闹得母亲都生了脾气,“你当还是在自己家里头呢?把这么多有的没的弄过去,也不怕人家章大人生意见。”
  可冬宁偏不,扁着嘴,把那鸟笼子取下来,“不成,我就要把瑶哥儿带过去!”瑶哥儿便是那只她养了两年的八哥。
  “胡闹!章大人是个喜静之人,你把这个叽叽喳喳的玩意儿弄过去,岂不扰了人家清净?”
  冬宁一听,急哭了,坐在美人榻上,扁着嘴直掉小珍珠。
  颜母瞧着女儿这伤心样,也是心疼,叹口气,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雪儿听话,到了章大人府上,不比家里,我们是你亲爹亲妈,自然你做什么,都会纵着你。”
  “可章大人不一样,收留你,本就已经很麻烦他了……”
  一听着“麻烦”这个词儿,冬宁更是哭得泪水泱泱,鼓着小脸儿,一抽一抽的,“阿娘……是不是我这个身子……到谁那里都是个拖累……”
  从小,因为身子孱弱,她几乎就是泡在药罐里长大的。原本按着大夫的说法,若不是父母到处求医问药,将她宝贝似的供养大,她是活不到这个年纪的,早在八岁那年就该折了。
  常常,她也总有种无力感,别的孩子跑跳玩闹,那劲头能持续好几个时辰。可她不行,闹了一会儿子便没精神头了,又蔫蔫地趴回屋里休息,静养上许久才能将体力恢复。
  也因为如此,从小她便没法儿像同龄人那样去书院进学,大部分时候,只能一个人闷在这院子里头。
  颜父颜母心疼她,对她那些顽皮也是睁一只闭一只眼,多有纵容。
  颜母是了解她的性子的,如今去了别人府上,就怕她不懂事,要讨人家的嫌。
  她将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脑勺,强忍哽咽:“不会的……我们雪儿那是人见人爱,谁瞧了能不喜欢?只是到了别人家里,终究和自己家里不同,章大人也不是爹爹阿娘,会无故纵容你的一切。日后,你要学会收敛着点,察言观色,莫要惹人家心烦,啊……”
  “我晓得的哩……”她在母亲怀里细细轻颤。
  ……
  颜冬宁翻了个身,捞起床上的兔子布偶,肉鼓鼓的脸颊贴着兔子的脸,望着帷帐上的蝙蝠寿桃纹发呆。
  “哎呦!我的小姐哎!”翠枝过来,把兔子布偶从她怀里抽出来,“这大热的天,您还贴
  着这个棉布偶,也忒不知冷热了些。”她一边责怪着,将美人榻上的竹夫人拿起,塞到她手上,“快抱着这个,夜里睡觉好消暑。”
  颜冬宁不置可否,手脚并用地抱住竹夫人,脸贴上竹篾,眼神还直愣愣地发着呆。
  明日,自己就要启程去章府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那个四年前眉眼冷峻的少年,如今皇恩正盛,已是圣上面前的宠臣。只怕……他会比那时还要难相处吧。
  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凄惶。她抱紧了怀中的竹夫人,虽则凉爽,却也实在冷硬,不及兔子布偶绵软柔和。
  合上眼,纤长的羽睫轻颤,月光下,沾染了几点水痕。
  是月霜,亦是泪光,轻盈地笼在了小女孩儿的梦中。
  凄惶地,对未来的迷茫,带着一点无措,还有些许期待,唇齿间呢喃出声:
  “章凌之……”
  他……会对自己好吗?
  第3章 掌心温热“雪儿乖,下车吧。”……
  马车停在颜府门口,一家人都来相送。
  由于收到章府那边的指示,颜荣眼下身份敏感,不方便叫他们大张旗鼓地将女儿送去府门口,这摆明了就是告诉人家,他章凌之收留了颜荣的女儿。影响太差,决计不行。
  颜荣自然是理解,所以只能于今日,在家门口将女儿送上马车。
  颜母一下捏紧女儿的手,一下摩挲着她的脸,泪眼婆娑的,迟迟不舍放开。小弟用铁圈围了个“紧箍咒”,套在头上,又拿着在担货郎处买来的“金箍棒”,煞有介事地,非要耍几下给姐姐看。
  他这身装扮,叫颜母本就看了来气,可念及今日要送女儿走,便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想着回头再来收拾他。
  还在襁褓中的小妹被翠枝抱在怀里,一边拍哄着小娃娃,一边也来送行。
  冬宁瞧着这吵吵闹闹的一大家子人,更是不舍走了,窝在母亲肩头,哭得呜呜咽咽。
  这一下,更是将颜母闹得断肠,搂着女儿的肩,口中不住乱叫:“不去了……我们雪儿不去了……咱不去那什么章大人府上了,过几日就随爹爹阿娘上广东去……”
  颜父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忙将她和女儿分开,握着冬宁的手腕子,将她带到一边,“你去,去给雪儿打点一下行装,别说那没用的气话。”
  颜母揩揩涕泪,登上马车,和那随行的芳嬷嬷一起往里搬东西。
  颜父将女儿拉到马车屁股后,窥一眼颜母,赶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锞子,急哄哄往女儿手中塞,“这个,你拿着。”
  “爹?!”颜冬宁诧异了。
  颜父摆手撇嘴,示意她千万莫要出声,“你放心,章大人那边我和你娘都已经打点好了,银钱给到了芳嬷嬷那里,足够你一整年的开销了。此后,若是我们还淹留在广东,会往钱庄里汇钱的,你直接领着票号,叫章大人去那里支钱便是。”
  他说着,拍拍女儿的手,眼角笑出层层细纹,夹着几滴泪花,“放心,钱给足了的,绝不叫我们雪儿受委屈。”
  “爹……”好不容易刚干的泪,又重新涌了上来,“那这锭银子……”
  “嘘嘘!”他握住女儿的手,将那锭银子包进掌心,“这是爹爹自己给的,千万别叫你娘知道!”
  “钱不多,你拿着去零用,万一实在有点什么想吃的、想买的,就用它应个急。万不可叫章大人破费。”
  他知道,小姑娘正是爱美爱玩儿的时候,加之他家雪儿更是个好新鲜的,芳嬷嬷又管得严,就怕她受了委屈。
  冬宁望着手中的银锞子,不算大,可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她知道,阿娘管爹爹管得紧,就这点私房钱,还是他从阿娘牙缝中悄悄摸摸抠出来的。
  “爹爹……”她一下扑进了颜父怀中。
  颜荣猝不及防,等站稳了,拍拍女儿的肩,一只手抬起来,悄悄抹着眼泪。
  父女两个叙完悄悄话,又一起肿着眼睛,绕回了马车前。
  行装已经打点好了,颜母眼睛还包着泪,面容哀戚,只有芳嬷嬷,端着手立在马车旁,不苟言笑,沉静肃穆。
  这次送女儿去章府,夫妻两个一通合计,左右放心不下,便安排了芳嬷嬷跟随,帮忙料理女儿在章府的一切。
  芳嬷嬷是自老家黔东就跟过来的忠仆,为人一丝不苟,严肃合度,有时对于颜冬宁的管教,竟是比这对心软的父母还有原则。再看看她那副身板,高大威猛,一副壮腰宛如铁桶,胳膊粗得如同树桩子似的。
  一看就很能打,胳膊一挥,能同时抡飞两个章凌之那种。
  嗯……不是他们夫妇对章凌之的人品信不过,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对于女儿,他们总是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颜冬宁坐上马车,车夫扬鞭策马。她掀开车帘,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与家人们拼命挥别。
  颜母小跑着跟在马车后,一边飙泪,一边挥动手中的帕子。
  小弟见姐姐还在往这边看,立马又抡起“金箍棒”,挥舞了几下。
  颜冬宁瞧着这一幕,又是哭又是笑的,到最后实在掌不住,一屁股坐回了马车中,双手捂住嘴,靠在芳嬷嬷肩头,淌了满手心的泪。
  再度掀开车帘,马车后,只余滚滚尘烟……
  *
  “吁!”
  马车停住。
  芳嬷嬷率先一步,掀开车帘,仰头看见门楣上的牌匾:仰苏楼。
  她皱眉,凌厉的眼神射向车夫,“怎么回事?这里不是章府。”
  车夫头也不回,只公事公办道:“大人有令,命我们先将颜小姐送来仰苏楼。”
  仰苏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之一,达官显贵们多爱在此聚会宴饮。
  还在啜泣的颜冬宁一听,慌了神,急忙挤到车门边,“为什么?送我来这儿做什么?”
  “这是大人发的话,小的也只是遵照指示。”
  “姑娘,还请下车吧。”
  没来由的,颜冬宁心里发慌,被这反常的举动激起了惶恐,小手紧紧圈住芳嬷嬷壮实的胳膊,汪汪泪眼无助地看着她。
  芳嬷嬷拍两下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又同那车夫道:“还请你们大人明示,将我们姑娘送来这里,究竟是何用意?否则,我们不会下车。”
  那车夫皱眉,轻“啧”了一声,声音不大,可还是叫颜冬宁捕捉到了他的不耐烦。
  原本就空落落的心更是平添不安。怪不得,阿娘总是跟自己说,章大人不比亲爹娘,只这一下,就叫她品出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了。
  还好,有芳嬷嬷在。她手指越发攥紧了她的胳膊,贝齿咬着嘴唇,不敢作声。
  车夫见这主仆俩说不动,只好跳下马车,刚要往楼内请示去,却见酒楼门口候着的人已经踱步过来。
  来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一身靛蓝茧绸直裰,头戴方巾,面容祥和。他弓着腰掀开车帘子,赔笑道:“颜小姐是吗?我们大人有请。他说有些话要同你交代,府上不方便说,就先在这儿楼里头邀你碰面。”
  冬宁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饶是他面色再和蔼,依旧是不敢轻信,瞪大惊恐的眼,扯扯芳嬷嬷的胳膊,朝她摇摇头。
  “抱歉,我们姑娘不认识你,若有什么事儿,还劳驾你们大人亲自来说。”芳嬷嬷张开强壮的手臂,老母鸡护崽似的,将冬宁护在身后。
  男子笑容僵了片刻,随后又热切地道:“明白,明白,那……姑娘的意思,我再去同大人转达。”
  那长衫男人又走了,冬宁紧紧蜷缩着,攥着芳嬷嬷的手心都出了汗。
  “孃孃,我想回家……”
  她不要去什么章叔叔府上了,陌生的一切令她不安而害怕。
  芳嬷嬷将她搂紧在怀里,拍抚着她的背,“没事的,有孃孃在,谁也欺负不了你,不怕的。”
  “这个章叔叔,他……真的愿意收留我吗?”小冬宁怯怯地发问。
  “这是自然,老爷早已打点好了的,你无须太担心。毕竟当年,老爷对这位章大人可是有大恩情的。”
  芳嬷嬷口中的“大恩情”,正是当年颜荣与章凌之结缘之始。
  六年前,十九岁的章越自嘉兴府远道北上,进京赶考。可谁知在半道上遭了劫匪,身上的盘缠全被扒光。他一路乞讨一路要饭,好容易进了京,饿晕在工部衙门的大门口。
  周围一圈官员,要么围过去看热闹
  ,要么瞟一眼绕道就走。只有颜荣,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抬到了公廨的廊檐下,又是给饭吃、又是送银钱,将章越感动得涕泗横流。可到底因为路途耽搁,错过了当年的会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