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6节
  那也是它最后一次梦见菩萨。
  “你是谁?”它问。
  “观自在菩萨。”
  “你干嘛总是到我梦里?”
  菩萨笑了:“是你眠于我身畔。”
  “你一直在跟我说话,说什么呢?”
  “说无上的智慧。”
  “无上智慧……又是什么?”
  “你想知道?”
  “想。”
  “那你就自己去意会,而后得大彻悟。”
  “我要意会什么?”
  “意会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意会虚妄和因果,意会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阴炽盛……”
  后面的话白猫没听清,它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一片混沌幽暗的睡梦里。
  但就在那天黎明,当黑夜死去、白昼重生的时候,它变成了她。
  *
  “灵化。非妖、非魔、非鬼、非怪,乃受千佛感召,受菩萨眸光凝养,从畜生道跨入人间道,获得人的身体,名‘化体’,原本畜生道的身体唤作‘本体’,本体与化体共用一个魂灵,此经历称为‘灵化’。灵化之物乃为领悟而生,领悟一切有为法,得知般若。”
  北宫茸茸像背诗书似的一字一顿背出这么大段话,背完之后挠挠头:“这些都是观自在菩萨告诉我的。”
  “在千佛洞灵化的鸟兽应该不少吧?”云安问。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现下光她知道的就已经有三个。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住在洞窟里,遮风挡雨还暖和。但是说来奇怪,我灵化之后却完全没见过和我一样的,也有可能是全都藏起来了。”
  人可以藏匿于人海,灵化者也可以藏匿于人海。披好那层皮,只要自己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说完这话,北宫茸茸像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云将军刚才说凉州君身边有两个?他们是谁呀?”
  “你想见他们?”
  北宫茸茸摇头:“也不是很想,就是……有点好奇。”
  “菩萨只给了你一个化体?没给其他什么?”云安又问。
  北宫茸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菩萨说灵化乃为领悟而成,应该是要我领悟一些当猫的时候领悟不到的东西,这些都要靠我自己的努力才行,不能走捷径。”
  其实,关于菩萨到底给没给她什么能力……她只是,呃,不太记得了。
  这个问题林娇生此前也问过她。
  当时她正埋头啃一条刚在火上烤好的大鲤鱼,林娇生看她啃得那么费劲儿,忍不住就问:
  “菩萨没给你三头六臂金刚铁杵吗?还有什么妖怪附体啦,什么树叶隐身啦,这些本事都没给你吗?”
  “我不记得了……还有啊,我不是妖怪!”
  北宫茸茸嘴里塞满了肉,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嘟嘟囔囔。
  “惨了,就你这样的,在这么险恶的人间要怎么混下去。菩萨这是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
  北宫茸茸好不容易把嘴里的肉咽了下去,口齿清晰地说:“挺好的呀,反正我也不喜欢吃草,我喜欢吃肉。”
  林娇生一时语塞,片刻后又问:“到现在为止,你这个灵物都领悟到什么了?”
  “我领悟到,人的饭比猫的好吃。”
  这憨丫头,菩萨一定是百忙之中不小心发错货了吧……林娇生忍不住扶额。
  第15章 人命在几间(1) 云常宁,人送外号“……
  “呼——”
  林娇生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向书案上那摞尘厚如墙的文牍,谁知瞬间就被灰渣子扑了满脸,呛得直咳嗽。
  他不敢再懒省事去吹灰了,只得挽起袖子,准备动动娇生惯养的手把灰尘抹干净。
  林娇生来到玉门大营已有大半月。
  那天夜里,云安在听了北宫茸茸的诉说之后,同意他们二人一起留下。
  北宫茸茸没有职位,对外只说是将军府的清客,而林娇生则依照此前安排,做了云安的记室。
  这半个月里,他对玉门大营有了初步的认识,虽不至于喜欢此地,但也没有初时那么排斥了。
  俗话说得好,十家锅灶九不同,军营自然也是各有各的特点。
  敦煌军营的编队皆依旧制,二队为屯,二屯为曲,二曲为部,二部为校,二校为裨,二裨为军。(注释1)
  玉门军没有设裨将,但却设了五个校尉,每人各领一校,每校千人上下,总兵五千余人。
  再加上其他做杂事的,例如马夫、伙夫、木匠、铁匠、医工等等,包括林娇生这个记室在内,整个玉门大营合计小七千人。
  当然,除士兵全部为女子外,杂事职位则几乎都是男子,所以林娇生的到来也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营地里没有明确的军规分隔男女,匠人、医工、文书等人时常会同女军接触。
  初时,林娇生颇有些疑惑,女军瞧着都是年轻人,这么些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难道没有暧昧之事吗?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来投军的女人基本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一心想成为像横槊将军崔凝之、婉仪将军云常宁这种威风凛凛女将军的事业咖,还有一类是像翟花儿那样身负血仇、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这两类人对男女之情都没什么兴趣。
  倘若确实一不小心私情萌动,只需如实禀告将军,将军不会揍你们,只会把你俩一齐打包扔去悬泉大营。
  悬泉大营本来就是带家眷的军屯,种田去吧。
  可一旦到了悬泉大营,女人就再也没有昂首挺胸、策马挥刀的机会了。
  ——见过大,才知何为小;攀过高峰,才知何为沟壑;感受过壮怀激烈,就再也不愿俯首低眉。
  玉门大营的女军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渐渐地,林娇生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和女军们相处的。
  这些镇日在校场上、土坑里、戈壁滩摸爬滚打的女人,她们有着不亚于男子的豪爽大方,同时又有男子所不具备的细腻和关怀。
  他有时也会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是儿郎,为何会喜欢和女子相处?难道真像旁人所说,自己是个“长于妇人之手”的没出息东西?
  有天夜里失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于是他索性就着窗外朦胧月色,在脑海中把自己这短短廿年光阴仔细梳理了一遍。
  其实,林娇生小时候并非这样温和的性格。
  他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大概四到五岁吧,也是个很皮的熊孩子,特别喜欢在小丫鬟头上放蜘蛛,或者下大雪的时候搓个雪球塞进别人衣领中。
  那时候他有两个比他年长很多的哥哥,大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二兄乃侍妾所出,二兄平日里总是跟在大兄屁股后面打转。
  但他们都嫌林娇生是个小屁孩儿,日常不怎么搭理他——除了一起坑别人的时候。
  有一次,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大雪天,姑臧城外的河流已全部为冰雪所封,两个哥哥带着家中奴仆在河面上凿了个二尺宽的窟窿,然后派他去叫一个名叫赵启的少年。
  赵启是姑臧城内一户普通农人家的孩子,住在万丰里,不知因何事惹恼了林娇生大兄,大兄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
  那天,雪下得很大,赵启正走在从永福寺回家的路上——永福寺的高僧夸赞赵启聪颖绝伦,一有空就会亲自教他识字——谁知走着走着却突然被一个五岁上下的小男孩拦住了。
  小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自己小妹被困在了冰面上,想求他去帮忙把小妹带出来。
  赵启见这孩子哭得可怜,心想不过是冰面而已,冬日里他们在冰面上玩闹的次数可不少呢。于是就让小男孩带路,跟着他一路出了城。
  到了河边,河面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被困在上面的小妹。
  赵启心内正犯嘀咕之时,男孩突然大哭起来,说小妹掉进冰窟窿里去了。
  边哭边抬手指着前方,赵启顺着男孩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冰面上好像真的有个窟窿,很像是人掉进河里砸出来的,于是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就在他快接近冰窟窿的时候,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赵启身后狠命一推,冰面太滑,赵启根本刹不住,下一秒他就“砰”地一声摔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推赵启的人,正是一直躲在雪堆后的林娇生大兄。
  后来赵启是如何被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捞出来的,林娇生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赵启在冰窟窿里拼命挣扎之后淹没的样子,难过得直想哭。
  于是他就真的一屁股坐在岸边嚎啕大哭起来。
  刚才的哭都是装的,现在才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和难过。
  结果就是,大兄被这哭声惹烦了,上前一把拽住他衣襟,又将他狠狠掼在地上,骂他是没出息的东西,屁大点儿事也值得哭成这样。
  那时年岁太小,再多的细节实在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家后父亲似乎把大兄数落了一顿,还给了钱,让送去万丰里的赵家。
  他看见大兄在父亲离开后顺手就把钱丢给了奴仆,打发奴仆说:“去给赵家,让他们赶紧埋了,别恶心人。”
  又过了两年,大概七岁的时候吧,他已经懂事了,终于明白了家中两个哥哥其实并不喜欢自己,他们把自己当猴耍,与此同时,他还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是个每天都郁郁寡欢的疯人。
  林娇生的母亲是林瀚的远方表妹,姓金,当年家里说要亲上做亲,就将金家表妹嫁给了林瀚。
  林瀚和这金家表妹并没什么夫妻感情,不过就像其他富贵人家一样,娶个夫人放那儿供着,能不能持家都没关系,只要别妨碍自己寻欢作乐就行。
  金家表妹原本不像如今这么疯癫阴郁,大家都说是在生下林娇生之后她才变这样的。
  “你们是不知道,以前还好,就是时常不说话,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现在可吓人了,动不动就哭,哭起来谁都劝不住。”
  “还有更吓人的,有一次,夫人自己拿头往墙上撞,还好小郎君来得及时,冲上去给拦住了。”
  “经常是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疯了似的满屋子乱转。也就只有小郎君来了,她才肯消停。”
  “脸上冷飕飕的没表情,看见大人都不肯笑一下,大人现在夜夜都宿在徐小娘子那儿,懒得去看她一眼。”
  林娇生有次听见家中婢女私下里议论母亲——她们口中的小郎君,指得就是自己;而徐小娘子,则是林瀚新纳不久的妾室。
  没有人可怜金夫人,大家都觉得她可笑、惺惺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