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3节
  “犁地最需要什么?”
  “需要耕牛啊。”云行之答出这话之后恍然大悟。
  河西此地原本以畜牧为主,自汉室徙民屯田之后,这里就变成了农耕与畜牧兼备,且农耕在敦煌城所占分量已远超畜牧。
  铁犁牛耕让农户们能够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
  李翩严令不许杀牛,正是延续了汉朝保护耕牛的措施。
  今日小凉公带头食牛,这事放在春耕这个节骨眼儿上会如何失信于民暂且不提,就说敦煌城内那些对禁令不满,等着抓他们把柄的世家大族,这不等于是给人递刀子吗?
  这下,那些早就嘴馋的权贵们可不就有了开荤的理由。
  权贵们根本不管一头耕牛在一个百姓家里顶得上多少劳力,他们喜欢吃牛,甚至不惜花高价收购。
  而普通百姓之中,目光短浅的人着实不在少数,看到耕牛能卖个好价钱,想也不想就卖了。
  这边卖牛,那边食牛,如此下去将对整个敦煌的春耕造成不可估量的恶劣影响。
  李谨打着他小叔的名义去收杀耕牛,图的自然是骂由小叔挨,锅由小叔背。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杂石里苟二叔的事儿吗?”李翩问云行之。
  “记得。你说那时候苟二叔身患重病,犁不了地,家里又穷,他很想要一头牛,可是后来……”云行之没说下去。
  “……后来,他死在了田地里。”李翩帮云行之把话续完。
  “不要耕牛也不耕田还不行吗?”
  李翩苦笑:“傻瓜,当然不行。”
  “这又是为何?”
  “先不说不耕种就没饭吃,单赋税这块儿你就逃不掉。”
  李翩将案上摆着的一座连枝陶灯拨亮了些,继续说:“朝廷向百姓征收租、赋、算、税四类。”
  “租为田租和户调。所有农籍,丁男和丁女皆课一定数额的田亩,每亩地都必须缴纳租谷。另外,还要每年调纳绢三匹、棉三斤。”
  “赋则包括算赋、口赋、军赋等等,皆是按人头征收。无论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者,每年需缴纳一百二十钱作为算赋,年龄在十五岁以下者,每年缴纳二十钱作为口赋。军赋则另行规定。”
  “算是指算缗,敦煌此地沟通中原和西域,商贾络绎不绝,无论是商人做买卖、车辆往来、匠人售物,这些都须以币帛形式缴纳算缗。”
  “税则是茶课、矿课、盐铁课等,诸如此类。”
  “所以,百姓们为了将五花八门的赋税缴上,无论贫病,无论风雨,都是要劳作的。”
  (注释1)
  那边胡绥儿已经坐在茶案旁自斟自饮起来,听得李翩说完,回头瞅了一眼,嫌弃道:“你可真有耐心,还给他解释这么一大堆。”
  云行之这次难得没跟胡绥儿对呛,而是挠着头,喃喃地说:“百姓可真辛苦。”
  说完这话又忍不住嘟哝了句:“还是做狗比较幸福……”
  第13章 得未曾有(3) 她是水的前世,九天寒……
  敦煌城和分散在戈壁滩上的阳关、玉门关、河仓城三处恰好组成一个颇为规整的四方,两座城和两道关各自占据四方的一角,城关之间有马道相连。
  玉门大营设在敦煌城通往玉门关的必经之路上,差不多位于这个四方的中心,这样方便它管控东西南北四个点。
  出了城往西北走,在马匹和天气都不错的情况下,只需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那边云将军策马飞驰而去,这边却一直等到将近申时末,待苏校尉把今日募兵事宜处理得差不多,这才备好马车回营地。
  整个队伍十匹马再加两辆马车,前边那辆马车上坐着今日来投军的三个女人以及不会骑马的北宫茸茸,后边那辆车装载了一些运去军营的物品。
  苏绾带着八个铁甲长戟的娘子军,将马车护在队伍中间。
  林娇生虽不乐意去军营,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只能骑了匹马,蘑菇草菇猴头菇地跟在苏绾后边。
  一行人走出敦煌城的时候已将近日入。
  队伍向西走,原本应该直面大漠斜阳,不过今日天气不佳,看不到长河落日圆的好景,惟有板着脸的天穹压在头顶。
  云层不算太厚,只是灰蒙蒙的显得很脏,像一张几万年没洗过的旧毛毡。
  河西的天空大部分时候是湛蓝明澈的,这种灰败肮脏往往在春尘飞扬之时比较常见,属实“江南看春花,河西扬春沙”,也算是一道景致了。
  他们是从罗城南门出城,刚出城就见大片耕地展现于眼前。
  恰逢春耕伊始,一畦一畦的田地已被耕牛犁得疏松可爱。惊蛰已过,春雷乍响,田里的粟啊麦啊很快就会被春雷吵醒,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过了耕地便是一大片草滩,清新的春绿向着远处飞跑而去。
  天公展开这一纸青绿似乎还嫌不够,又吮毫搦管,“唰唰”两下绘了几道蜿蜒细浪——那是春日冰川融水汇流出的小河沟。
  放眼望去,似乎有一团团白色的云朵掉在了这春绿之上,仔细看才发现不是云朵,而是羊群。
  出城不久开始向西走。
  很快,春绿和云白都不见了踪影,撞入眼中的是一片浩阔的荒凉。
  队伍先经过几条纵横交错的河沟,都是龙勒水支流。
  河沟从大地荒凉的脸上爬过,流淌一段段更为荒凉的往事。
  往事里没有人烟,也许有一群飞驰而过的野马和许多高大凶悍的野橐驼,或许还有残暴的狼群和灵巧的鹿群。
  它们在此地留下脚印,留下生死,却都和红尘风月毫无关系。
  河沟一侧生长着好大一片芦苇,不远处还有红柳和胡杨。
  那苇子长得半人多高,风一吹沙沙作响,仿佛苇丛深处藏着无数隐秘。
  很快又遇到一个盐池,因这盐池的形状像个葫芦,大家遂管它叫葫芦池。
  ——人们给自然造物取名字还真是挺不讲究,像什么就叫什么,也不管它们愿不愿意。
  沿着葫芦池继续往西,又经过一个名叫黑石墩峡的地方,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将人完全包裹之前抵达了玉门大营。
  此刻已是酉末,白昼褪去,长夜缀上衣衫。
  天色太暗,林娇生乍见一团黑影出现在旷野之上,还以为前边蹲了只大王八。
  待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座小城池,或者说是个大坞堡也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外边看,不管它是城池还是坞堡,该有的门楼、墙垛、箭楼、望楼一应俱全。
  林娇生不禁面露惊诧之色。
  “此地原本是个军屯,乃武昭王立国之时所建,迁都的时候那些屯田士兵及其家眷也被一股脑迁去酒泉了,之后这里便由崔将军接手,建立了玉门娘子军。”
  似乎是看出了林娇生面上的疑惑,苏绾解释道。
  “城内可容纳近万人,但现在并没这么多,娘子军募兵之事,其实……”
  苏绾顿了顿,似乎在措辞,面上微显赧然之色:“其实并不是太顺利,毕竟女人投军所承受的比起男人要多得多……”
  剩下的话苏绾没说出来,但林娇生听懂了。
  女人投军,先不说其亲眷是否同意,左邻右里会用什么眼光看待,光她们自身这一关就颇为难过。且不论严酷的军营训练之时体力能否跟上,就光每月的癸水就已经让许多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沉压,要多坚毅、多无畏才能破此僵局。
  *
  玉门大营的营门原本是卯时开、酉时关,但今日却迟迟未闭,就是为了等苏绾和新来的女军。
  守门士兵一见苏绾带人回来了,忙上前道:“苏校尉,将军说让您一回来就带林家小郎君去见她。”
  夜色太暗,加之兜鍪遮掩,看不清此人容貌,但听那声音脆亮亮的,便知也是个女子。
  苏绾颔首:“有劳了,关门吧。”
  话毕便领着林娇生他们一起进了城。
  汉时的敦煌属于边地,朝廷曾不断征发士卒来此戍边。
  戍边士卒与募兵不同,他们要自给自足,有战事时拿起武器上战场,无战事时就耕田种地,成为且耕且戍的军屯。
  而今的敦煌位于凉国疆土东边,已不再是边防要地,不用时刻提防塞外匈奴的侵扰,但天下动荡,城外的流寇盗匪仍是不少。
  横槊将军崔凝之在李暠撤走军屯之后接管此地,建立了以募兵为主的玉门娘子军,日常专注于军事训练,主要统辖玉门关、阳关,以及为敦煌城抵御西边可能出现的动荡。
  走进这小城之内便见房屋街巷秩序井然。
  建筑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以粗砂、砾石掺着红柳、白草或芦苇夯筑而成,墙面粗粝,色泽土黄。
  每间房屋都不大,矮头矮脚地排列于主路两旁,整齐是整齐,寒碜也是真寒碜。
  苏绾先命人安排了包括翟花儿在内的三名新军——这三人究竟能不能留下还要看膂力和耐力试炼,之后便领着林娇生和北宫茸茸沿主路往前走去。
  主路尽头立着个门楼,远远看去,门楼后边似乎是个终于没那么寒碜的宅院。
  苏皖抬手指了指:“那是将军府,我带你们过去。”
  进府之前,林娇生抬眼张望这土得掉渣的院墙,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这也能叫将军府?”
  书斋的门大敞着,云安一个人坐在书案后,正在看面前摊着的一卷兵法,听到苏绾进来的声音,抬头看过来。
  “禀将军,卑职将林家小郎君和北宫女郎都带来了。”
  云安把目光从林娇生身上转向北宫茸茸,又从北宫茸茸转回林娇生,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巨大的问号——你怎么把婢女也带来了?
  “她怎么也来了?”云安问林娇生。
  林娇生也是一脸问号,心道你没说不能来啊,况且我刚知道你这玉门大营原来是娘子军营,她来不奇怪,我来才奇怪吧?
  但这些嘀咕的话林娇生并没说出来,只是坚定地看着云安,道:“茸茸和我不能分开。”
  “这是军营,军有军规,所有人不得带侍婢奴仆。把她送回去。”
  云安并没生气,但语调却明显沉了下来。
  北宫茸茸似乎有些怕云安,从进了门就缩在林娇生后面,这会儿听云安说要让她回去,便从林娇生身后探了脑袋出来,怯生生地说:“我不回去。”
  云安的脸色愈发冷峻。
  她生得极美,平日里又不喜不怒,没见过她的人恐怕会以为这是个怎样似水一般的娘子,可一但见了便会立刻明白,她为何能担起玉门大护军之职,为何能统领整个玉门军——不怒自威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她是水的前世,九天寒云一刃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