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2节
  云行之蹲在地上,垮下一张少年意气的脸,嘟嘟哝哝道:“我不管,他可以死,你不能死。他要是杀你,我替你去死。”
  李翩在他头顶挼了挼:“怎么一张嘴就是你死我死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快去睡吧,你今日在林子里狩猎跑了一天,累了吧。”
  “要怎么做郎主才能不死?”哪知云行之却是个执拗的性子,非要把这问题掰扯清楚才行。
  “若是能杀了沮渠玄山,或许我就可以不用死。”李翩轻声说。
  他没有告诉过云行之,他此前为何会做主让出酒泉。
  千万人皆用此事骂他,说他是懦夫、怂包、奸佞,可那些人不知道的是,凉王李忻刚愎自用、好勇斗狠,为了跟沮渠玄山一决胜负,将酒泉所有兵力几乎折损殆尽。
  城中收到李忻阵亡消息的同时,还收到了河西国大军的最后通牒——让他们马上投降,再不投降就屠城。
  他知道沮渠玄山做得出屠城之事。
  那些匈奴人,只会比李忻更凶残,更暴虐。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抱着必死之心打开城门的。
  李谨还小,去姑臧当个乐不思蜀的阿斗也算是归宿。
  沮渠玄山看不上李谨,不会把李谨怎样,可他,河西王一定不会让他活着。
  ——他可以死,但要让城内数万百姓得以生还。
  也许是佛陀慈悲,不忍心看他这么快就死去吧,沮渠玄山当时身受重伤并未亲临,来受降之人乃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景熙侯接了降表,收了酒泉,并且同意李氏去国号,称臣子,退敦煌,他这才得以捡回一条残命。
  可这条残命究竟能活到几时,谁也说不清。
  猛虎依旧在侧,亮着可怖的血口和利齿,等时机一到,就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想到这里,李翩自嘲地笑了笑——让它咬吧,不过是个破破烂烂的皮囊罢了。
  云行之扁着嘴似乎真的在努力思考有什么办法能杀了千里迢迢远在姑臧宫城里的那个河西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鹿脊居的婢女鸣蝉快步行至暖阁门口,恭敬地说:
  “禀凉州君,胡小娘子来了,现下正在外书斋等您。”
  第12章 得未曾有(2) 胡绥儿抓起李翩的手按……
  云行之不满地叨叨:“这么晚了,她怎么又来。给人知道了又要害郎主被编排。”
  “算了,她此刻来必然是有事。我去见她。”
  话毕,李翩撑着书案站了起来,才走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对鸣蝉说:“去把我的红纱衣拿来。”
  云行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嚷道:“外面好冷的!你的腿……”
  李翩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
  云行之看着他脱下裘皮袄子,披上红衫,缓慢地走出房门,也不好再说什么。
  *
  出了西厢,外边就是这宅子的内院。
  内院很空,什么摆设都没。
  江南人家总爱弄些小桥流水,河西的贵胄们也附庸风雅,喜欢弄些山石花木摆在庭院里,最初李翩也想过要不要布置一下,至少放上两缸水莲花,可后来想想又作罢。
  ——无也没什么不好。有始于无,无才是一切的开始。
  今夜天色阴沉,无星亦无月。
  李翩一个人缓步穿过内院,经过垂花门,向外书斋走去。
  身前身后都是厢房,都燃着灯烛,偏他一人走在前后都不沾的黑暗里。
  纱衣被风吹起,仿佛暗夜中一抹濒死的红。
  *
  外书斋设在前院,是李翩日常待客之所。
  仍旧是没什么布置,一张茶案,几张锦裀,几个书箧,外加两个三足几,简直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只是纵然如此,也还是逃不过被人背后议论的宿命,说凉州君是惺惺作态,金银珠宝恐怕全都藏起来了吧。
  此刻,胡绥儿一个人跪坐于外书斋的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看起来似乎十分伤感。
  身后传来很轻很缓的脚步声。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胡绥儿没回头,也没起身行礼,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温柔地说:“你来了。”
  “胡小娘子乃小凉公身边人,三不五时深夜造访鹿脊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李翩立在胡绥儿身后不远处,语气平淡。
  胡绥儿听了这话从锦裀上站起来,转身与李翩面对面,一脸委屈的样子:“凉州君好狠的心,揣着明白装糊涂。”
  话音刚落,李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胡绥儿快步走向自己,一把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将那只手用力按在她胸前。
  李翩被胡绥儿这鲁莽的举动弄得惊慌失措,他想将手抽出来,刚一动就被胡绥儿再次用力按住。
  胡绥儿来的时候外边原本罩了件裘袄,进门嫌热,就把裘袄脱了,此刻只穿一身单薄的雾青广袖襦。
  手按在胸前,隐约能透过那襦衣感受到身体的温热。
  “这颗心太疼了,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稍不提防就没完没了。我控制不住,所以只能来找你。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才能好受些。”
  这话说得深情款款,她那双泛着浅金的眼睛也雾蒙蒙的。
  李翩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的手仍被胡绥儿抓着按在她胸前,隔着衣衫和肌骨,那里有一颗心日日夜夜跳动着,不算激烈,却温热而有力量。
  “绥儿,把东西还给别人吧。”许久之后,李翩轻声说。
  “不,”胡绥儿赌气般抬眼看着李翩,“我们都是自愿的,凭什么让我还,又不是我强取豪夺!”
  李翩猛一用力,将手从胡绥儿掌心抽了出来,转身背对着她。
  “你既然觉得这么痛苦,又何必呢……”
  “我好奇不行吗?我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感受那些我从未感受过的情思。”
  说这话时,胡绥儿面上的委屈和相思哀愁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
  “那你慢慢感受,”李翩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夜深了,胡小娘子请回。”
  哪知胡绥儿非但没走却一屁股坐在了锦裀上,仰头看着李翩,问道:“你就不想知道她说什么吗?”
  “不想。”李翩见她就是赖着不肯走,干脆一甩袖子,你不走我走。
  胡绥儿从锦裀上一跃而起,冲着李翩的背影喊道:“她说她想你!”
  果然不出所料,李翩离去的脚步猛地定在了原地。
  胡绥儿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又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她快步转到李翩面前,本想嘲讽几句,却见李翩痛苦地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将一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吞咽下去。
  那些情绪像刀,可哪怕真的是刀,也要一刀一刀咽下去才行。
  胡绥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忍,摆摆手:“罢了罢了,看你这么难受……要不这样吧,反正我耍也耍够了,她要是愿意,就把我的东西拿回来,我们好聚好散。”
  末了又有些厌烦地补了句:“她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弄得我也很恼火。”
  李翩还未答话,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斥责:“你活该!”
  二人扭头看去,就见云行之不知何时也来了外书斋,这会儿正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用力瞪着胡绥儿。
  “放屁!”胡绥儿不甘示弱,果断回骂,而后拿手指戳着李翩的肩,嗔道:
  “李轻盈,你摸着良心说,当年若不是我想出这主意,她是不是早就被赶出玉门关,去大漠里吃沙子了?她的娘子军也直接就地散伙了好不好,哪有现在的威风。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谢谢我,还都对我这么凶。”
  李翩没说话,胡绥儿一口一个“当年”、“当年”……可当年那些事,是他至今不愿提及,甚至根本不愿想起来的。
  每每想起那事,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他给了他所能给的全部爱意,可那爱意却输得凄凉。
  “你今天为何拿刀伤她?是不是李谨让你做的?”云行之上前一步问道。
  胡绥儿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下:
  “别问,问就是好玩儿,是我想试试咱们玉门大护军的功夫是不是又有长进了。谁知道她睚眦必报,竟然把刀丢回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云行之一脸嫌弃:“谁跟你是自家人。”
  “她知道那把刀伤不到你……”李翩的声音沉郁而疲倦。
  胡绥儿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对呀,伤不到我,我有凉州君护着呢。”
  “不要脸。”云行之狠狠瞪了她一眼。
  胡绥儿秀眉倒竖:“闭上你的狗嘴!”
  云行之正要继续跟她对骂,却被李翩抬手制止。他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整个人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
  “绥儿,我问你,这些天我一直在城外忙春耕之事,今日宴会上那些牛心炙,是不是李谨让人弄的?”
  胡绥儿点头:“你是聪明人。云常宁站出来认了这罚,不过是想救灶房里那些可怜虫罢了。不然的话,那些人都得死。”
  李翩的脸色显得很难看,倦怠与苍白纠缠在一起,那双清丽凤眼中跌宕着厚厚一团黑夜。
  “啊,对了,李谨这几天命人收杀耕牛,都是打着你的名号弄的。你明日最好让索铭玉去处理一下这事,不然你在河西百姓眼里又要罪加一等了。”胡绥儿掩口笑道。
  看来她也听说了那几乎传遍河西大街小巷的凉州君“三缺四罪”。
  “为什么?郎主为什么会罪加一等?”
  李翩明白胡绥儿的意思,云行之却没想明白这茬,好奇宝宝再次打破砂锅问到底。
  胡绥儿翻了个白眼,仿佛真的被云行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给打败了,懒得理他。
  李翩强打起精神,问他:“春耕已始,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
  “犁地,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