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的询问对象是沈天野。
  从刚才开始,沈天野调整好了自己,适应了黑暗之后就在指引他方向,他信誓旦旦一定能够找到崔冉。
  可是温升竹却有点不相信。他怎么不知道沈天野有这种认路的本事?
  除非,他有跟挡灾玩偶一样的东西,一件能够找到崔冉的东西。
  “因为我跟她心有灵犀。”沈天野一本正经道。他的脸上甚至荡漾起一种幸福。
  温升竹却有些愕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只在戏文中听说过,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说法,沈天野真的信这个?
  沈天野感受到他的沉默,继续滔滔不绝道:“你知道我小时候受过伤,在你没来的时候,有一个道长说是撞邪了,把我接去了他的道观养伤。崔冉是他的徒弟,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候她才一点点大,人乖乖的性子却很冷。”
  “撞邪让我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黑狗,道长说按照古书记载,我的样子好像是天狗,必须被人牵制才不会作乱,否则一旦天狗吞噬了我的神志,我就会大开杀戒,彻底变成妖怪。”
  “那个能够牵制我的人就是崔冉,我跟她签订了契约,成为了她的伴生。”
  “伴生?”温升竹疑惑地琢磨着,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来滚去,犹如一枚热铁叫他难以安定。
  “就是我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我们的性命也相连,其他的我还没有发现。”沈天野解释道,他一幅很快乐自豪的样子,边说边挺了挺胸膛。
  原来如此,一切都解释通了,为什么崔冉能够在沈家找到她之前率先找到他们,提出要救出表哥。为什么崔冉能够在血肉山洞中准确地找到他的魂魄,为什么崔冉能够一眼分辨出他与表哥有什么不同。
  “有点让人……羡慕。”温升竹将那枚“热铁”咽了下去,与其一同咽下的还有后面两个字。
  羡慕啊,一种明白清晰的,无法被他无视的情绪油然升起,在他心中深深扎根。
  同生共死,性命相托,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和心意,这种绑定在魂魄上的关系非常牢固,牢固到坚不可摧,牢固到没有丝毫缝隙。
  温升竹垂下眼,尽管沈天野看不到,但他也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羡慕之外就是嫉妒,他感受到自己难以自拔的嫉妒。
  他嫉妒这种关系,仿佛天地之间最紧密最默契的就是他们两个,他们彼此信任,同时将其他人排除在外。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凡人?他不能跟人建立契约?
  他明明不怕蛇,不怕妖怪,他应该可以比表哥做得更好。
  他忍不住看向沈天野,他比沈天野更懂得顺从,更懂得拿捏人心,更懂得照顾人。
  可是他不能,他的手紧紧地掐住掌心,疼痛让他从思绪的囹圄中清醒过来,他不能,他不能伤害表哥,他也不能拥有这样的机会,他一生都是孤家寡人。
  手指松开,掌心的疼痛却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疼。
  他已经将自己掐出细微的红痕,越来越重,难以消退。
  他跟着沈天野前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时会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很陌生。沈天野仿佛只是长着同样一张脸的其他人,他有很多秘密自己不知道,而一个生人……是可以被杀掉的。
  只要杀了他,他就能取代他,得到崔冉。
  杀了他。
  杀了他。
  微弱的呐喊从他心口发出,不断鼓噪着,诱惑着他。
  这个乱石顶如此诡异,他怎么能确定身边人还是沈天野本人?说不定早就变成鬼了。
  温升竹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想要让自己变得清醒。
  清醒过后他变感受到无尽的后怕,乱石顶的蛊惑无孔不入,它会放大自己的情绪,放大自己的恶念,让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行。
  那么,沈天野呢,他会不会也想杀了自己?
  第33章 乱石顶(五)
  此时血月高悬,越来越亮,犹如烧红的铁球挂在枝头,烫得四下一片焦黑灼热。
  温升竹发现沈天野额上渗出了汗。
  而他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要松一松扣的很紧的衣领,将自己心中的烦躁赶出去。
  同样的沈天野也觉得有些不耐,他迟迟未见崔冉身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难道崔冉不再与自己心有灵犀了?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影响了他?
  这种不耐烦让他腹中翻涌,几欲作呕。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体变得紧张僵直。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温升竹正在引导他前进,他和温升竹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血脉相连,为何此时这只手感觉如此陌生?这样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他,冰冷的犹如死尸,会不会突然暴起扭断他的脖子?
  一些不连贯的碎片突然冲进他的脑海中,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发现温升竹对崔冉似乎有别样的想法。他总是很关注崔冉的行动,有时候眼神落在崔冉身上会显得不自在,立刻躲闪开。一开始他以为温升竹碍于身份与崔冉保持距离,后来以为他惧怕蛇妖,但出发之前他却向崔冉表明心志说自己并不害怕……
  难道温升竹也心悦崔冉?
  “哥哥,你怎么了?”一道疑惑的平静的声音响起,没有半分波澜,来自他的身边人。温升竹经常这样叫他,可却不如此时此刻这样意味深长。他是什么意思?要与他上演虚假的兄友弟恭?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沈天野假装镇定。论武艺拳脚也是他更胜一筹,就算是眼盲他也能凭借呼吸与脚步判断一个人的动作和位置,温升竹不是他的对手。
  “那就好,我担心你出事。”温升竹听起来像是轻松很多。
  沈天野摇摇头,嘴角却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让他艰难地保持着清醒,他从刚才的怀疑与焦虑之中偶然挣脱出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荒唐。
  荒唐到他觉得自己的弟弟会不顾手足之情杀了自己,荒唐到他觉得自己孱弱到没有毫无反抗之力,荒唐到他觉得温升竹爱上了崔冉……
  这不是他,不是他本来的想法。是乱石顶改变了他。从他们踏入乱石顶的那一刻影响就开始了,表面上他们遇到了选择,实际上在选择之外,他们躲过了这里怪物的袭击,却没有躲过来自乱石顶自身的影响。乱石顶让他变得小肚鸡肠、患得患失,让他变得焦躁不安、冲动易怒。
  乱石顶将他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有各种缺点的普通人。
  又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的每一脚都犹如陷入泥潭,无数脏东西被他碾入尘土。黑暗让他变得多疑,他的清醒时而存在时而消失,虽然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依旧控制不住自己。
  乱石顶上各种怪石嶙峋,尸体随意放置,横七竖八的交叠着。多半是缺胳膊少腿的,辨不清面貌。裹尸的草席已经朽烂,停驻着苍蝇的虫卵与蛆虫。它们萦绕飞舞,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沈天野闻到这种气味,却不觉得难受,他的感知似乎已经变得麻木。
  他艰难地向前走着,走着,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感知温升竹手的能力,失去了方向,觉得无论何处都是死路一条。
  他走不出这乱石顶。
  他像一只乱石顶上触目可见的苍蝇那样,乱绕乱晃,时而清醒时而迷茫。
  直到他撞进一个温暖的带着血腥气的怀抱。一双手接过了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崔姑娘。”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温升竹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充满了劫后重生的喜悦。
  是崔冉。
  上苍怜悯他,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找到了崔冉。
  不,是崔冉找到了他。
  他听到了崔冉的喘气声,还有急促到有些慌乱的询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崔冉看到的是沈天野平日凌厉飞扬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变得暗淡。在她说话的时候,沈天野并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他侧了侧身,试图用耳朵寻找,确定自己的存在。
  沈天野看不见了。
  “我们被一颗怪头袭击,它同时攻击了我们的眼睛,我选择了闭眼,小竹选择了睁眼,所以我看不见了他还正常。”沈天野解释道,紧接着他反问道:“你能听到我说话?”
  崔冉不解:“我为什么听不到?”
  “怪头刚出现的时候,我叫你的名字,你却没听见,那时我们以为你受到了来自耳朵的攻击,失去了耳朵。”
  这是他和温升竹猜测出来的一种规则,选择什么就会成为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遇到怪头的?”崔冉问道。
  “我们分开之后,那时血月刚要出现。”温升竹接着道,先是一线红,再是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月亮猛地跳了出来,笼罩大地,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他永远不会忘。
  “我独自走在前面不久就被一只手强行抓走,然后我扔了半身蛇皮作障眼法才得以脱身,所以那个不理会你们的我应该已经不是我了。”崔冉推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