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王婆婆没再往下细想。
  难得的热闹,元娘看见阿奶放松,心里也高兴。
  这几日阿奶总是紧绷着,有条不紊地操心着家里,可是……
  自从在那日,阿奶问过她令牌和都虞候的事情,最后又温和地挥手让她上楼,元娘就总是忍不住心头钝钝的,那情形环绕脑海。
  每每想起阿奶站在楼下,挥着手,含笑看她的样子,明明阿奶的表情并不深沉,也不悲伤,但元娘就是莫名心里揪揪的,止不住的难过。
  站在楼梯上沐浴着光的是自己,阿奶的面容在阴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可为了安抚不安的她,始终噙着笑容。
  阿奶想要她平平安安,在出嫁前多享福,可是她真的能安心照着阿奶说的假装无知无觉,安享太平吗?
  阿奶就像是一个亮了一辈子的火把,纵然在最后时刻,依旧照拂着家里人,可元娘想,自己也要做阿奶的倚靠,让阿奶的晚年是轻快的,而非不断费心谋划,耗尽心血。
  至少,能分担一些,是一些。
  在她们说笑间,元娘悄悄离开,走到了灶房。
  灶台上已经在焖米饭了,元娘一早在万贯烧火的时候就埋了几个芋头。眼下天渐渐冷了,虽还不到得在屋里烧火盆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可众人*的手都是冰凉凉的,时不时缩肩搓手。
  她捧着一盘刚烤出来的热乎的芋头,空气中顿时飘散着柴火烘烤过的芋头干香味。
  元娘默默的挨个递过去,不影响众人叙话。
  虽说芋头有些烫手,可来回换手,用指尖剥去外衣,再咬上一口,干糯烫嘴,吃着粉粉糯糯,舌头两边像是被芋头干绵的口感按摩着,好吃不说,身上也渐渐热乎了起来。
  十分合宜。
  若是彻底入冬落雪,也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在火盆上的罩子煨几个芋头、或是切段的山药,剥开吃着可惬意了。炭火取暖不变,还能多些用处,都人惯于如此,有时吃得撑了,还能少做顿饭,毕竟也够裹腹。
  众人闲谈得起劲,似乎都忘了时辰。
  主要也是汴京近来风声鹤唳,大家对外面的事情都一知半解,不知如今情形怎样了,而孙大官人一路跋涉而来,消息最是灵通,说是闲聊知道近况,也是趁此机会探明白外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婆婆见过世面,更是知道时局对百姓的影响,不会傻傻的以为诸事都与平民小户无关。这一听,自是更为认真,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快到平日里用饭的时候了。
  她摇摇头,自己真是老了,连这都能忘记。
  当王婆婆准备起身,去喊万贯来打下手,自己去做些好菜招待人的时候,元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托盘进来了,而且是越过正中,向旁边的八仙桌而去,她放盘子,边笑语嫣然地说可以用饭了。
  元娘做菜的手艺没有王婆婆好,王婆婆舍不得她受烟熏火烧的那份苦,就教了几道拿手可以见人的大菜。但万贯是跟着打下手久了,从基本功开始跟着学,手艺不说学了七八成,但若是放出去,也能在脚店里做个厨娘。
  所以,其实即便王婆婆不亲自下厨,元娘和万贯也能整出一桌像样的席面。
  只是她操心惯了,从来没试过放手。
  元娘说话间,廖娘子忙上前搭手,把碗筷全给摆好。陈家人待她们一家这样好,廖娘子只觉得满腔感激无处可使,可惜人不能真的变成牛马,否则她一定结草衔环报答。
  愁云惨淡了这些天,虽说今日只多了一个人,可却莫名热闹起来。
  这顿饭吃得和乐。
  但元娘有不同的感受,子女未必与爹娘肖似,之前觉得孙令耀不像廖娘子,那便应该像孙大官人,所以即便没见过面,元娘下意识以为的孙大官人的样子也该是大着圆滚滚肚子,手上戴数个玉指,挥金如土。
  可实际上孙大官人能说会道,妙语连珠,用词十分诙谐,有他在便不曾冷场。
  委实是位厉害人,偏偏不会叫人觉得精明算计,这才是最难得的。无怪乎孙家之前能富甲一方,光凭梦见仙人赐酒方,若是自己不争气,最后也不过是便宜了旁人。
  饭后,该是午歇的时候,元娘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一手撑着下巴,指头旋着发丝,慢悠悠地想,倘若是她梦见了仙人赐的酒方,能不能像孙大官人那样置下一大份家业。
  最终得出结论。
  难!
  朝廷对酿酒的管制很严,在汴京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有从都曲院领酒曲酿酒的资格。放到其他地方,即便宽松一些,也并不容易,若是从胎里没有从父辈那儿继承官府酒曲的名额,那么久很难有了。
  兴许卖酒方可以赚钱,但如此一来,无异于杀鸡取卵。而若是私下酿酒卖出,一旦被告发,当即获罪,风险也十分大。
  如此看来,孙大官人能发家,时运与能耐缺一不可。
  元娘思考完,翻身躺下,盖上衾被,慢慢入睡了。
  陈家宅子十分安静,众人午间都有小憩的习惯,而家里住不开,孙大官人也被安排住在前面的铺子里头,廖娘子帮他拼了两张桌,往上铺了铺盖,也算是个容身之处,好歹挡风遮雨的,怎么也比他之前露宿街头要好。
  但他似乎并未立即入睡,缓解连日奔波的劳累。
  而是……
  “咚,咚咚,咚咚。”
  这敲门声轻缓且有节奏,院子里虽然寂静,但并不突兀。
  呀吱一声,王婆婆将门打开,她才入睡,常人此刻怕是睡眼惺忪,但她年纪大了觉少,忽然惊醒也是精神的。
  看清是谁以后,王婆婆讶然,“你这是……”
  孙大官人未发一言,而是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低下腰深深一拜,而后仰头,眼含热泪,声音似在颤抖,激奋道:“经年不见,您可安好?”
  王婆婆愣住。
  “你……识得我?”
  渐渐入冬,大雁南飞,天上见不到什么鸟雀,只有被水兑过的晴朗蓝天。午后,天地已渐渐疲倦,日光徐缓却因长久的照射而变得温暖,飞不到南边的鸟雀也敢趁这时候悄悄起飞觅食。
  它们高高的飞着,俯视地面的一切,屋宇不过是如波浪交叠的黑色起伏,而王婆婆与孙大官人也只是豆大的黑点。二人长久的交谈,在禽鸟眼里,与地上平平无奇的花草无甚区别。
  兴许是有的,花草附近说不准有草籽,可以饱腹。
  *
  那日过后,王婆婆人前并未显露出任何与孙大官人的熟稔不同,仍旧只像是对待不熟的人,客气有余,毫无亲近。
  两个人都是人精,他们若是不表现出来,压根没人能看出端倪。
  平日里最闲,最爱观察人的元娘最近又没什么空。
  她忙着帮阿奶分担家里的杂事,且热火朝天,纵然是王婆婆都拦不住她。
  王婆婆还犯嘀咕呢,不知道是不是近来汴京太乱了,死的人多,叫个勤快鬼上了她孙女的身。说是这么说,其实她心里还是中意的,被人有意讨好孝顺,谁能不高兴?
  何况,元娘这时候多上手,往后遇事也能顺手许多,不至于离了她老婆子,就不会操持家中事。
  暗自端详了两日,发现元娘初时有些忙乱,后面渐渐有条不紊、得心应手起来,横竖也就是家里一亩三分地的事,纵然做错了也有自己兜着,王婆婆便不大管了。
  没有了后顾之忧,王婆婆愈发关注外头的事,全身心去打探消息情形,别看都城里刚造了反,但谁夺皇位不是为了安享天下富贵的?纵然是戒严了些,也不可能看到百姓出门就拿刀砍死,又非蛮族入侵,只要夜里提防作乱的人也就是了。
  抄家灭族是官宦人家要担忧的事。
  但城里消息虽多,却杂乱无序,多是谁家被贬,谁家门前拜见的人排到了巷子外,又或是城中缺炭火,可有人囤积居奇等等。
  半点没有王婆婆想要的消息。
  若非说有,兴许有样能沾得上干系,前同平章事韩相公的子孙,竟被岳王启用,授了不小的官职。谋算如她,早就发觉端倪,如今也是多了份佐证。
  当王婆婆顶着鹅毛大雪回到家门前时,她先是扣了两下,接着三下,然后便停下了。
  如今到底还是不太平,所以王婆婆与家里定下了这敲门的规矩,总归是有备无患为好。
  开门的是廖娘子,她深受陈家的恩惠,什么事都抢着做,否则总觉得于心不安。看见王婆婆,她当即笑盈盈,热切道:“您可回来了,今儿风雪太大了,我和阿岑还担忧你衣衫不够厚,鞋袜给雪浸湿了可怎么好?”
  王婆婆松弛下垂的眼皮睁开,笑了笑,边进门边把手边的笼子放下。
  而廖娘子忙着阖上门,还是元娘不知从哪忽然出现,接住了笼子,惊异地咦了一声,欣喜道:“哪来的兔子?今日可以吃些新鲜肉了!”
  “窦家送的。”王婆婆低头望着肩,伸手扫了扫身上麻布做的外裳上覆的雪,随口道:“我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就接过来,不必麻烦人家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