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而被担菜小贩夸有运道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廖娘子的夫君孙大官人,实际上经过官吏的一番磋磨,以及趁乱逃出后的颠沛流离,人从笑呵呵如弥勒佛般的白胖子,变得黝黑凹瘦,形容潦草。
  任谁看都看不出他曾经的富贵,是南边首屈一指的豪富,只会以为是不知道哪逃难来的流民。
  两人刚止住哭,眼下是多事之秋,廖娘子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见没什么人冒头,这才重新聚神和丈夫说话。
  “你出了事,我那天杀的哥嫂非但不帮衬,还做局骗走了宅院钱财,如今,我身上只剩下些贴身的家私。当初幸而有陈家人收留我,我们六郎也是她家的孙儿带着上进读书,这才侥幸考中了举人。”
  孙大官人连连点头,他能找到这里来,就是将事情来龙去脉打听得差不多了,但听到妻子亲口所言,仍旧止不住感慨,“她们是大恩人呐!”
  廖娘子对失而复得的丈夫是又庆幸欢喜,又忍不住没好气,但比起这个,别在外头晃太久惹人眼才是最要紧的。但她也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进去,自己是寄居,陈家又都是孀妇女眷,贸贸然带进去,就太冒犯且不知事了。
  她叫丈夫在外面候着,自己先去和王婆婆说清楚缘由。
  若是人家不肯他进来也不能生怨怼,到时想法子找地方凑合着住着,她身上多少还有点钱。
  孙大官人自然是一个劲的说好,他不是没有良心的人,甚至在当地出手豪绅,总是帮扶贫弱,捐钱给善堂,受过其恩惠的人数不胜数。否则,光靠他自己,便是城池被胡人占了,也不一定能逃出来,全是仰赖他人舍命相助。
  廖娘子这才进去,留在外面的孙大官人把滚落在地上的冬笋一个个捡起来。
  贵着呢,回去剥了笋衣一样可以炒了吃。
  他如今衣衫脏得很,灰褐色都掩不住的黑污,还打了不少补丁,直接把带泥的笋抱在怀里,也不会让衣衫变得更脏。
  孙大官人只略略等了会儿,门便被呀吱打开。
  虽说是小门,王婆婆也贴了门神和对联,瞧着就叫人觉得这户有在认真过活,日子蒸蒸日上。
  孙大官人单手抱着笋,不自觉理了理身上的破烂袍子,他是个生意人,老谋深算谈不上,但也精明圆滑,世故知事,嘴边已经酝酿好了要说的感激的话。
  他甚至度量着自己是不是该先行大礼,向人家道谢,陈家人的善心实打实救了他妻儿。
  心中闪过种种思绪,但在小门彻底打开,为首的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妪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孙大官人却不由得怔住,什么话都忘了说。
  第100章
  从门内出来的老妪正是王婆婆,她眉宇沟壑纵横,凝成一个川字,说不出的严苛气势。但当她笑意盈盈的时候,眼角纹深,使人的目光只注意到她的笑纹,顿觉和蔼可亲,完全注意不到旁的去。
  此刻也是如此,她蔼笑迎接,热情招呼,“快,快些进去,外面天冷风大。”
  她的举止看不出丝毫失礼之处,更没有半分嫌隙。
  人在困境之中,能遇到这样的态度,只怕心里已经彻底被折服。
  王婆婆把人给请了进去,转身关门时,不忘探头,左右看了眼,以防有谁发现了。不过,大抵不会,如今情形不好,巷子里的各家各户都不大爱出门,便是真的得出门做活,那也是一早就走了,不会在门前逗留。
  王婆婆把门阖上,脸上的笑淡了些。
  收留孙大官人是有风险的,但她们既然已经做了好事,自然要做到底,等过些时日再寻个去处把人送走,眼下乱糟糟的,也没人会知道她家里多一个人,可若是出去租赁屋子,则容易被怀疑。
  因着太过匆忙,廖娘子只顾上和王婆婆说明了原委,甚至来不及告诉孙令耀。
  故而,当头发乱糟糟打结,衣衫褴褛,打着补丁,手指甲夹着黑泥的孙大官人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正与陈括苍彼此考校文章的孙令耀在不经意抬眼后,忽然如遭雷击般不动了,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好半晌才张口,却迟迟没能喊出声音。
  还是孙大官人先有了动作,他抱着的笋掉落在地。
  这笋真是命途多舛。
  他则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抱住儿子,可孙令耀被陈家养得很好,衣裳虽不是绫罗绸缎,但布匹松软柔肤,草木灰将袖口与衣襟洗的干净泛白,靠近还能闻到皂荚的淡淡清香。
  手无冻疮,面色红润,个高匀称。
  就连那眼神,也是清明有神,没有半点困境中嫉恨一切的愤懑。
  无一不说明孙令耀的日子过得不错,甚至没有什么烦心事,孙大官人何等疼爱独子,顷刻间就将孙令耀的生活揣测了一清二楚,他原本眉眼间的骄横跋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平和自在,眼睛也更有神了,一看就知道多了进取心,开始奋发向上。
  没成想,自己死之前还能看见六郎变上进的一天,实在叫孙大官人欣慰。
  “我的儿啊!”孙大官人虚虚扶着孙令耀的双臂,不敢真的握上,怕弄脏孙令耀身上洗得近乎天蓝色的外衫,他声音哽咽,几缕发丝成绺散在面庞,说不出的凄凉狼狈。
  孙令耀可顾不得什么衣衫脏不脏,他直接双手抱住孙大官人,激动得边哭边道:“爹!”
  一年的时间里,又正逢抽条的年纪,孙令耀不仅瘦了,人也高了许多,以往得仰视孙大官人的他,如今已经与孙大官人一般高,甚至长久跟着陈括苍,每日锻炼从不歇,胸板也硬着呢,叫孙大官人陡然生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怀。
  是的,能将儿子养成一个白白胖胖,把撒珠作为爱好的纨绔郎君,孙大官人居功甚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惯子狂魔。
  他甚至忘了自己一路上吃糠咽菜,和野狗抢食的凄惨,摸着有腱子肉的儿子的手臂,心疼哭道:“瘦了,瘦了……”
  父子俩互相心疼,抱头痛哭,场面感人。
  元娘一早听见廖娘子和小贩争吵,所以拿了张矮凳坐在木栏杆前听,却不想见到了这副情景。
  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随着孙大官人的到来驱散了些。
  总算是有点好消息。
  元娘看着感人的场面,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
  原本生死不知的人忽然归来,不仅是孙令耀和廖娘子欣喜,就连陈家人也跟着高兴。岑娘子还帮廖娘子拆了发髻,重新妆扮,元娘热情献上自己舍不得用的口脂。
  那口脂是元娘和徐承儿一块折腾许久才做出来的,主要用的蜂蜡是当时徐家阿翁为了酿酒,进山去和山民买了蜂巢,做剩下的余材被两人抢去照着古法做的,不知浪费了多少鲜嫩的花瓣,才得出拇指大的两小罐。
  但的确滋润得很,色泽也娇嫩,衬得人气色一下好了许多。
  王婆婆倒是没直接掺和,嘴上说着种的花开得差不多了,把花给剪了,在岑娘子帮廖娘子梳发的时候,顺手给递了过去。
  宋人都爱簪花,素日里都要簪几朵小花的,若是逢喜庆日子不簪花,就和过年不放炮竹一样,总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人一忙起来,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何况是忧虑。帮着廖娘子妆扮好,看着她喜气盈盈地出了屋子,打下手的其他人脸上也有笑颜色。
  而孙大官人这时候也已经简单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裳。
  得亏是父子俩都一块瘦了,故而孙令耀的衣裳给孙大官人穿可算是刚好。是布料里价廉一些的蓝色,裁成文人士子们常穿的襕衫样式,这衣裳还没穿在身上都有三分文气了,给孙大官人穿着竟也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局促感。
  夫妻二人相见时,都扭捏了些,兴许是觉得不自然,明明都是多年的夫妻了。
  旁边几人看得忍俊不禁,但都没说什么,还得是孙令耀这个不孝子,他是个直心肠,大咧咧道:“爹,你怎么不敢看我娘?”
  这下好了,憋了许久的几人,直接哄堂大笑。
  原本就不好意思的两人,更是臊得脸红,廖娘子不由得破功,怒瞪了孙令耀好几眼。
  孙令耀这才摸着后脑勺,讪笑着闭嘴。
  他这不是着急吗?
  好在经过他这么一打岔,两人看着没有那么别扭了。大家也正好坐下,好好地听孙大官人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他是如何被陷害的,又是如何被关起来,想要叫他把所有钱财都交代清楚,又是怎么趁着城破逃了出来,那真叫一个惊心动魄,比元娘在瓦子里看到的说书人讲的都刺激。
  也就是孙大官人口若悬河地说着的时候,才叫人觉察出些他曾经富甲一方的气度出来,实在是个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人。
  王婆婆坐那听,也跟着他所说的事情起伏而不断变脸色,时而惊叹,时而微笑。
  忽然,看着滔滔不绝说着话的孙大官人,王婆婆定了定神,觉得他似乎有些面善,但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过,父子相像,兴许是看惯了孙令耀才觉得面善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