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她当然知道!
  但这时,元娘只能状若听得一怔一怔,小心询问,“我该怎么摹?”
  魏观早有主意,见她不排斥,便直抒道:“我家中尚有幼时练字的帖子,留着也是无用,不如转赠陈小娘子,若能见世上多一位如卫夫人一般的书法大家,便是魏某大幸。”
  元娘展颜,喜意盈盈,望着魏观,满眼是他,由衷夸道:“魏郎君,你人真好,是难得的善心人。”
  少女不掩分毫的直视过于热烈,望得人心头发烫,纵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触动。
  魏观却始终笑望着她,眼里尽是爱护关怀,“于你有助益,我便欣喜。”
  正说着呢,边上新入座的客人,正看着铺里人当面表演茶百戏,行云流水,不管做什么都能有一套说辞。元娘不自觉被吸引去了目光,奈何有屏风挡着,视线受阻,只能瞧到不断晃动的影子,压根看不清动作。
  元娘一手托腮,颇为遗憾,“可惜我来得迟,未曾看到他们是如何点茶的。听闻这家铺的主人,一手茶百戏在行当里是出了名的。我就不会点茶,阿奶总说要教我,却一直不得闲。”
  魏观不动声色,语气平静,微微笑道:“我擅点茶。”
  第70章
  窗外,悬挂的檐铃被风震动,发出清脆的“叮”声,闯进人耳中,心间,脑海里回荡着这悦耳的轻灵声。
  元娘听着魏观的回答,亦是一怔,有片刻疑惑,她并不知道魏观擅长点茶。方才的话,她是随意感叹的,可他的意思似乎是可以教自己吗?
  未叫元娘失望,魏观下一刻给出了回应,“若蒙不弃,我愿教陈小娘子如何点茶。其实不难,只要熟知步骤,多练习几遍即可。”
  元娘对此话表示怀疑,像他们这样天生聪慧的人,不管什么都说不难、简单,真信了恐怕得怀疑自己,进而崩溃。就像犀郎背书一样,问就是尚可、还成,然而元娘背的时候却得读好几遍,还未必背得下来,以至于元娘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大聪明。
  直到其他人出现在视野,元娘才知道读书也是分天资的,她也聪明,只是并非极为惊才绝艳的那一类人。
  但现下可不是比较这个的时候,他要教自是再好不过。
  正合她意!
  元娘做出欣喜惊讶的表情,接着犹豫问道:“会否太麻烦你了?省试将近,你不是更该好生温习吗,科举要紧,还是莫为这些小事烦扰,向你文字叨扰,我已十分过意不去了。”
  “不会。”魏观神闲气定,笑容平静,“今年只怕没有省试。”
  嗯?没有吗?元娘不是很清楚,她没听说今年会取消省试,但也保不准是自己不关心,若是解试取消,元娘一定是会知道的,因为犀郎秋日要下场考举人。
  禁不住好奇,元娘主动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取消了,你们苦读许久,紧要关头取消,岂非叫一年辛苦白费,最要紧的是那口心气,说不准就被拖散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拘是对谁,一拖再拖都不是好事。
  但元娘其实更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往昔也不是没有科举推迟或取消的先例,无非是皇帝或皇帝的亲人死了,譬如太后、太子。
  再不然,就是……
  “战事已起,今年恐怕与往年的试探不同,辽人来势汹汹。”魏观忽而开口,他执起茶碗的手稳如泰山,神情亦如是,只是说出的话却叫人心神俱震,“若是家中尚有余钱,不妨买些米粮在家中,之后,只怕粮价攀升得厉害。”
  “可如今……已经很高了!”元娘乍然听闻这个消息,惊诧之下,未免高声,接着她便意识到附近有人,忙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小声道。
  魏观抿唇,缄默不语,未再往这上头说。
  但其实也很简单,接下来势必要扩大规模,这仗打得厉害,朝廷势必要征粮,民间商贾趁势哄抬粮价,已是惯例,所以粮价必涨,而且各地船只有不少会被征辟,水路运不了粮,陆路要贵上许多,也是无奈之事。
  这些都不好在外细说,浅言一句提点,已是不易。
  元娘聪明,哪有不能意会的,见此重重叹息。
  她有王婆婆宽慰,早没先前那么惧怕打仗了,横竖日子也是照过的。官家要打仗,哪有转圜的余地,好在她们家没有可以征走的男丁,犀郎还小,不在其列。犀郎要是能考上举人,征兵也不会轮上他。
  甚至,阿奶也早早和另外两家一块囤了许多粮,不必在这时买价那么高的粮囤着。
  除非汴京乱了,否则元娘家都是不必怕的。
  但元娘也免不得惆怅,再怎么不言,面上也会带出两分。
  她犹豫再三,还是禁不住问道:“你说,我们会赢吗?”
  “胜负犹未可知。”纵然是对着一个年纪尚小的小娘子,魏观也没有搪塞她,或是看不起,他也未曾因为是宋人,而偏颇激昂的觉得一定能赢。
  他始终维持着理智,冷静地同她剖析,仿佛是在对待同窗好友般尊重,“朝中主和与主战派一直纷争不休,西北又有内乱,论兵马,我朝未必输,若论志气……”
  魏观垂眸一笑,执起茶碗而饮,没再往下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原来,西北也在打仗。
  但汴京半点看不出来,除了粮价在涨,这里依旧夜夜灯火通明,汴河两岸嬉笑玩乐声不绝,往来运送天下珍宝的船只络绎前来,一眼望去,码头上的船只密密麻麻,恢弘壮阔。
  “会打到汴京吗?”元娘的心如被一双大手捏紧,呼吸艰难。
  魏观只道:“官家尚在。”
  官家在,汴京就是安全无虞的,官家若是迁都走人,那留在汴京的人,便是死路一条。
  但眼下还不到讨论这个的时候,北方辽人来势虽迅猛,前线还有大宋将士在浴血奋战,不必过于担忧。其实朝中重臣争论不休,已不仅仅是外患,更是内斗,主和派和主战派势同水火,倘若战局进一步严峻,两派的矛盾只怕深到能当庭打起来的地步。
  已经致仕的昔日的同平章事韩修正就是主和派,魏观他的父亲却是主战派,近来风头正盛。
  官家年少继位,意气风发,兴许会应允。对他父亲的盛宠优待,何尝不是种种偏向,只盼这份心志能一直维持,朝中已尽显保守退缩之态,若是当朝仍不能恢复昔年勇武,自此往后,只怕再难……
  魏观垂眸,掩去种种思量。
  此事过于沉重,倒不必深谈,毕竟而今还不到极为严峻的地步。不知情的百姓,不是仍在安居乐业吗?
  他恢复如常,和煦浅笑着道:“今日尚早,若你愿意,不妨先学点茶步骤。”
  魏观唤茶博士上前,重新吩咐了一遍。
  没一会儿,桌案上就摆满了点茶的用具。茶肆可以当着客人的面,一步步演示,尤其是最后的茶百戏,客人喝着才更觉滋味,否则怎么能觉得花费大把钱吃茶划算呢。
  待店里打杂的小儿子把东西送上来,应魏观的要求,并无人上前点茶,留待他自己动手。
  茶点被放到桌沿,魏观让她可以先拿一块吃,“你还用早食吧?不如先垫垫肚子,我也不过简单说一说点茶步骤,毋需紧张,只视作好友闲聊即可。”
  元娘是有一小许紧张,她怕自己愚钝,人人都应是更喜爱聪慧的人。
  但魏观既然这么说了,她也的确腹内饥饿,就顺手从盘子上拿了块广寒糕。这糕扎实不腻,非得是抿着细细品尝许久,才能感受到浅浅的桂花香,还有淡淡甜味,元娘无聊打发时辰的时候最爱吃。
  她尝出是什么时,才低头确认了眼。
  有些啼笑皆非,因为广寒糕寓意着“广寒高甲,蟾宫折桂”,每到科举,有举子的人家都会受到许多广寒糕。省试将近,为图个喜气,连这些茶肆也爱在糕点里掺上广寒糕。
  但若如魏观所言,只怕今年所有举子的心愿都得落空。
  也不知解试会否有影响,毕竟到时候都秋日了,那仗也该打完了吧?
  元娘出神片刻,直至魏观出声,才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此为烘茶炉,可用以焙茶,此为茶臼,捣茶所用,此为茶碾,用来碾茶……”
  他大致将桌上的茶具名称、作用一一讲过去,而后道:“寻常点茶只需这十二件常用的茶具即可,点茶并不难,只要多些耐心,依步骤一样样做完即可,茶百戏却要多勤加练习。”
  他说着,便把茶肆的饼茶取出,置于烘茶炉,用文火慢焙。
  确如他所说,得多些耐心,因为就是这样盯着饼茶被焙,委实有些没趣味。元娘出于好奇,以及不能叫魏观看轻自己的心理,使劲凝神去盯,都忘了一早定下的目标,得多同魏观眼神对视。
  魏观见她较真的样子,实在可爱,不免笑了。
  她就那样直勾勾盯着烘茶炉,连多眨下眼都会觉得懊恼,恨不能和烘茶炉分出个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