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汴京人多,玩乐也众多,因此瓦子里的各式表演也斗争激烈,若要有立足之地,必得够新鲜惹眼。
  那桩大案都没能在汴京传遍,却已经被人抢先编排了杂剧。
  元娘原本是欲走的,但这议论得实在惹人咋舌,说是骇人听闻也不为过。
  元娘往边上一瞧,见徐承儿也一脸好奇,像是想知道怎么回事,两人一拍即合,当即重新坐了回去。徐承儿甚至忍痛买了些棚子里卖的干果,旋炒银杏、栗子这些。
  两个人默契地掰开外壳,边吃,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先出来的是个粗布素衣的普通妇人,她装作织布,面含笑意,“缫丝织布为官人做新衣……”
  她接下来许多戏,又是砍柴,又是做饭,无非是表现多么贤良,一心为丈夫和女儿打算,刻画一位极为奉献的农妇样貌。
  接下来则是一个体态风骚,步履轻浮的年轻女子,她在暗中窥伺农妇,“待我来毒杀了她,好与王郎长厮守!”
  紧接着,便是年轻女子给农妇下药。
  农妇死后,她砍下农妇的头,边上的柜子里藏了一个捉迷藏的四五岁小女童,目睹了这一幕。不仅如此,女童的亲爹,那位王郎归家后撞见这一幕,先是与年轻女子争吵几句,接着帮她处理了农妇的尸身。
  不久后,王郎娶了年轻女子。
  再之后的故事,大抵便是女童和年轻女子这位继母相处的情形。继母流产坏了身子,无法生育,见女童年幼,料想没有记忆,就把她当亲生女,二人和睦相处,从不提女童的生母,那位枉死的农妇。
  一家人看起来和和美美的,好似就没有农妇那个人。
  就在所有人心下叹息时,在为已经豆蔻年华的女童庆生辰之际,继母和亲爹都吃了许多酒,醉醺醺的。女童把二人绑起来,她如当年一样,把继母的头砍下。
  就在她要把亲爹也依样画葫芦杀了时,被邻里发觉救下。
  画面一转,是扮官员的人,在与当年的女童在公堂上对峙。
  “王霜娘,你好狠的心,你那后母待你若亲生,安能杀她?”
  “为母报仇,有何不可!”
  自此,剧尽。
  看得底下的百姓各个惊诧不已,议论纷纷,比方才看蛇起舞要喧闹得多。为此,当棚子里收赏钱的小童再出现时,筐里的铜钱肉眼可见变多,甚至还有珍珠一类贵重的打赏。
  直到从棚子里出去,还能听见争论声。
  “杀母之仇阖该报!王霜娘忍辱负重,杀仇人,理所应当!”
  “可她后母对她视若己出,亦有养育之恩。”
  “她还欲弑亲父,此乃忤逆人伦的大罪,为十恶之一,按律当斩首示众。”
  “其父未死,安知她会弑父,许是怨愤当年襄助恶人,吓其一下!”
  ……
  众人各有观感,但不得不感叹王霜娘的心性,若她亲父死了,十恶她便犯了其二,这竟是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能做出来的,委实让人惊煞。
  徐承儿按着胸脯,大为感慨,“她什么都知道,竟能如无事人一般,与那后母亲近和睦足足数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忍下来的。”
  元娘听这个故事却是另一种思量,她抿起唇,看着娇弱的眉眼却显露出坚定,心不在焉附和道:“嗯,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好心性。”
  她在心中默默补足了后半句,“如此才能报仇。”
  自己前几日的沮丧模样,实在太不该了,意志消沉,只怕还等不到那些人死,自己就被自己的心结困死。而且,既然已经决定要如何报仇,就该让自己恢复如往昔,没人会喜欢一个总是出神,蔫头耷脑的小娘子。
  在徐承儿看来,元娘近几日都是无精打采的,这时候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元娘发愣,有她扶着走,不怕什么。
  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处摊子附近,卖得都是些女子用的珠冠绒花一类。
  徐承儿还想扶着元娘继续往前,却见元娘驻足不前,她盯着摊子看。
  忽而,元娘伸手拿起一个孔雀蓝发带,上面绣了些云纹,极为素雅简洁,这不像是元娘平日里会喜欢的,她是个年轻的小娘子,活泼爱笑,喜欢的也多是浓丽娇艳些的颜色。像是之前的花冠,簪满头的花,就很合她的眼光。
  元娘紧紧盯着手心上的发带,她肤白,孔雀蓝的发带缠在手上,只映衬得如雪般白皙晃眼,很美。
  她目光渐而坚定,把发带攥紧,扬起与平日一般的浅笑,脆声道:“我要了。”
  之后的一路,徐承儿惊奇发觉元娘变了,变得和往昔一样。真是奇怪,情绪莫名低落,又自己恢复如初,着实让徐承儿摸不着头脑。
  但只要元娘能高兴就好!
  每个人都有不快的时候,像徐承儿也是,她每每和堂妹吵架,或是叔父婶母瞎胡闹使得阿娘头疼时,她也会低落。只是有了元娘这个好友以后,她至少可以倾诉一些。
  等元娘想倾诉时,她也会一直在。
  *
  元娘真的和徐承儿在外逛到天黑才回去。
  平日里可少有这样的好事,王婆婆管她管得严,若非跟着长辈,天黑前不回来可是得挨训的。哪成想有一日,会是阿奶迫着她的,自然是要好好享享。
  因而,当元娘手上堆满东西,如往常一般没心没肺地笑着回来时,叫老道的王婆婆都怔愣了一瞬。
  “你……”
  “什么?”元娘笑得干净无辜,“阿奶怎么了?”
  她的样子,好似从来都不知晓任何事。
  王婆婆望了她会儿,纵然元娘笑容再明媚,也比不过王婆婆那双幽深得好似能把人心看穿的眼睛。
  与王婆婆相比,元娘要浅薄得多,如张白纸。
  过了半晌,在元娘脸上的笑渐凝时,王婆婆倏尔开口,“你能自己想明白,自是再好不过。去吧,我让万贯烧了热水,你上去好生洗一洗,夜里睡得香一些。”
  元娘点头。
  她小跑上阁楼,小花在她身后追,动作轻盈得很,才不像她,把木楼梯踩得咯吱响。
  万贯人利索,见元娘回来,已经把木浴桶倒上水了,冷水一掺就能洗。氤氲的热气把屋里蒙上一层薄雾,元娘将头埋进水里,感受着温热的水安抚着疲倦酸涩的眼皮,那些疲惫、挣扎,好似都被洗清。
  将近半个时辰以后,元娘才换上柔软绵白的寝衣,披了身长袖长褙子,坐在自己的平头案前,拿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她写满一整张纸练字,却怎么都不满意,摇着头自言自语,“不成,这字还是好看。”
  “写丑字好生难,也不知犀郎先前是如何做到的。”
  元娘一手执笔,一手扶袖,案边的油灯火光在跳跃,时不时把人的影子照得一晃,屋里昏黄静谧,元娘则在不断努力。
  屋外风寒落叶作响,尽显萧瑟,与屋内仿佛两方世界。
  夜渐渐深了,明月高悬,清辉洒满大地,将外头照得亮堂了些,可屋里的油灯却被熄灭,主人上塌入眠。
  直至天亮鸡鸣,万物复又忙碌。
  元娘一早起来梳洗,把那条孔雀蓝的发带束在发髻上,留头尾一小段在脑后,随风摇曳。她戴的绢花也是相似的东方既白的浅蓝,两指宽的绢花斜插鬓边,打眼一瞧,依旧娇美,却多了点娴雅窈窕。
  少了些稚气,美得惊心动魄。
  元娘并非守株待兔,她能察觉到魏观待她似乎比旁人要稍有不同,对她更关切些。说不好是喜欢,还是好感,但总归不同。
  所以,元娘猜测,昨日不慎撞上,他今日大抵会来瞧一瞧。
  果不其然,没等太久,万贯就小跑上来,气喘吁吁道:“是、是魏郎君,小娘子您真说着了,魏郎君前来买吃食。”
  “辛苦你了。”
  元娘抚了抚裙角,把平头案上的纸对折塞进袖口,抬头微笑,貌美的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神情,“我去见他。”
  第69章
  万贯不明所以,但她知道做婢女只要听主人家的话就没错,所以猛点头。
  元娘让她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如今铺里雇了人,而且万贯年岁渐长,其实抛头露面也不大好,虽不至于被调戏,但终归免不得被人背地说笑。
  所以王婆婆也不要求万贯出去帮忙,只让她埋头做好家里头的活计。元娘更不必提了,但偶尔在店里晃一晃,只要不是做活,王婆婆便是允的。
  因此元娘才能大胆出去,且不显得刻意为之。她虽发饰与往常稍有不同,可衣衫却是半旧,既叫人眼前一亮,低头一看衣裳磨损,又不使人觉得她是精心打扮。
  铺子和院子之间门白日里是锁上的,所以元娘得从小门绕过来。
  她早在从巷口拐出来时,就看到了被遮挡住一半身影的魏观,她故作不知,跑到铺子门边支起来的棚子下。这块地方是从铺子里延伸出去,上头搭一个草棚,就能占点外面的地,这样里头就能宽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