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他想起那些被退回的俸禄,想起郑国常年住在渠边简陋的草棚里,连冬日的炭火都换成凿渠的青铜工具…
  “继续修。”嬴政突然收剑入鞘,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刺耳,他解下自己的黑貂大氅,随手扔在郑国面前的雪地上,裘皮在雪白的地面上摊开,像一片突兀的阴影。
  郑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嬴政的声音冷得像冰:“但记住,”他微微俯身,阴影笼罩着郑国,“若来年秋收未见成效,寡人便用这裘皮裹你的尸骨。”
  郑国的呼吸骤然急促,斑白的鬓角剧烈颤.抖,他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血痕在雪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臣愿以性命担保!”他的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若此渠来年不成,臣甘受车裂之刑!”
  嬴政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直起身,转身离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和那件被遗落的黑貂大氅。
  郑国缓缓伸手,指尖触到裘皮的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瑟缩了一下,他最终将它紧紧攥住,远处,渠水在冰层下奔涌,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大地的心跳。
  当他抬头时,只见嬴政已转身离去,赵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痴迷水利的老者正捧着君王的大氅,像捧着至宝一般贴在胸口,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仍死死盯着渠道图纸。
  二人正欲扬鞭启程,忽见一骑自远处飞驰而来,马上之人黑巾蒙面,行至嬴政马前骤然勒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大王,果然不出您所料,李斯大人在离咸阳途中遇刺,暗卫已诛杀七名刺客,生擒其首。”他声音微顿,又低声道:“另据咸阳急报...韩非已在狱中...服毒身亡…”
  嬴政眸光骤然一沉,眼底似有寒潭深不见底,他遥望咸阳方向,指节在缰绳上收紧,终只冷冷道出三字:
  “回咸阳。”
  -
  咸阳的街道上,娮娮刚送完最后一包药,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轻轻吸了吸鼻子,随即加快脚步往药肆赶去,想着在日落前回到店里。
  可才走出不远,她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声杂乱,似乎不止一个人。
  是嬴政派来的人吗?
  她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又立即否定了,如果是嬴政派人来抓她,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一个暗卫就够了。
  娮娮警觉地环顾四周,隐约感觉到暗处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她,目光中充满恶意。
  她立刻加快脚步,可刚拐进一条巷子,前面突然闪出两个面目狰狞的持剑男子,其中一人仔细打量她后,冷笑道:“果然是秦太后,没认错人。”
  娮娮心头一紧,正要说话,巷子里又闪出三个持剑的人,她认出他们的装束,是宫里的暗卫。
  三个暗卫挡在娮娮面前,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个男子阴森一笑:“要你们命的人!”其中一人突然高喊:“都出来!她就是秦太后,先杀了这三个暗卫,再取她性命!”
  娮娮这才明白,这两伙人不是一路的,对面是要杀她的刺客,而暗卫是来保护她的,她猜测,应该是嬴政派来保护她的暗卫。
  就在这时,巷子里突然涌出几十个持剑的刺客,个个面目凶狠,三个暗卫对视一眼,知道寡不敌众。
  其中一个暗卫立即转身对娮娮说:“太后快走!”又对同伴喊道:“你去禀报大王!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撑不了太久!”
  情况危急,娮娮顾不得多想,趁着双方打斗的空隙,飞快地逃出巷子。
  天色渐暗,娮娮拼命奔跑,心跳如鼓,她清楚地看到刺客至少有几十人,那两个暗卫肯定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回宫的路被刺客堵住了,她只能往相反的方向逃去。
  夜色越来越深,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第73章
  月光倾泻在幽暗的树林间,娮娮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岩壁,连呼吸都放的极轻。
  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此刻听来都像是死神的低语。
  那些刺客越来越近,杂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刺耳,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脉搏上。
  可究竟是谁要置她于死地?竟派出如此阵仗,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就在脚步声即将转过岩壁的刹那,一股熟悉的清冽气息蓦然笼罩了她。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道玄色身影骤然闪现,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肢,转瞬间便带着她腾空而起。
  林间的枝叶在耳边簌簌掠过,她下意识要惊呼出声,却在嗅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时骤然噤声。
  是嬴政。
  娮娮被嬴政腾空抱着,双臂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下意识收紧双臂,指尖不自觉地陷入他肩头的衣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此刻的真实。
  夜风在耳边呼啸,他的胸膛却成了最安稳的港湾,连带着那股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裹挟其中。
  林间寂静得可怕,唯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近在耳畔,那气息比平日紊乱,胸膛的起伏也比往常剧烈。
  是策马疾驰而来吗?
  这个念头让娮娮心头一颤,她微微仰头,月光恰好描摹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那总是从容不迫的眉眼此刻竟凝着几分罕见的焦灼,连带着眼尾都染上一抹薄红,像是疾奔时被夜风刮出的痕迹。
  不知怎的,这些天独自一人在宫外的委屈,突然就化作了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现在才来...
  她在心里小声埋怨,泪水却愈发汹涌,若是他再迟片刻,她不敢想会是怎样的结果,或许此刻已被刺客所杀,化作了林间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
  这些天分开的日日夜夜,他究竟有没有想过她?为何直到此刻才出现?为何宁可派暗卫守着,却不亲自来找她?
  还是说,他本就没打算向她解释什么,在他眼里,她终究什么都算不上。
  “哭什么?”嬴政忽然开口,未等娮娮回答,便一手骤然将她搂紧,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另一只手则抓住地上盘结的藤蔓,“抱紧。”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一跃,娮娮下意识闭眼,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藤蔓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待双脚终于触到实处,她才发现岩壁下竟藏着个山洞。
  嬴政抱着她走进山洞,动作轻柔地将她放下,洞内昏暗,只有几缕月光从藤蔓缝隙漏进来,他单膝跪地蹲在她面前,玄色衣袍铺开在潮湿的岩石上,接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指尖轻拨机关,只听“咔”地一声轻响,那物件瞬间展开,竟是一把精巧的折叠弓弩,弩臂薄如蝉翼,通体漆黑,在昏暗的山洞里泛着冷冽的寒光。
  “这是伏地听风弩,机关在此。”他手指轻点弩身上的暗扣,“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娮娮怔怔地望着他,还未从方才的惊惧中回神,便见他已将弓弩塞进她手中,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微微收紧,似是要她牢牢记住弩机的触感。
  “若有人进来,对准心口,扣这里。”他指腹摩挲过弩机上的凹槽,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不必犹豫。”
  娮娮指尖微颤,弩身的冰凉渗入肌肤,她张了张口,可还未等到她出声,嬴政便已起身朝洞口走去。
  “等等!”她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嗓音里带着一丝慌乱的颤意,“你要去哪儿?”
  嬴政脚步一顿,侧首看她,眸色深沉如夜:“外边刺客太多,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那你就更不能出去!”她死死攥住他的袖角,玄色锦缎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却固执地不肯松手,“他们、他们以为我是秦太后才一路追杀我,可如果发现你在这里...”
  娮娮的话突然哽在喉间,眼前浮现出那些刺客森冷的刀光,如果他们知道眼前之人就是秦王,只怕顷刻间就会蜂拥而上。
  “你是秦王...”她低喃着,尾音轻得几乎消散在洞内的潮湿空气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眸此刻盈满水光,倒映着他冷峻的轮廓,“他们如果见到你,肯定会——”
  “去是肯定要去的。”嬴政打断她,“赵殷和玄甲军赶至还需时间,若坐以待毙,你我都会死在此处。”
  闻言,娮娮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那我跟你一起。”
  “不行。”他斩钉截铁,抬手抚过她颊边未干的泪痕,动作罕见地温柔,语气却冷硬如铁,“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他的温度已从她掌心抽离,玄色衣袂翻飞间,嬴政的身影已融入洞外浓稠的夜色。
  娮娮站在原地,手中的弓弩突然变得千斤重,洞外树影摇曳,沙沙的声响中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竟就这样走了。
  明知外面有多少把刀剑正等着取他性命,明知那些刺客有多想要秦王的命,他却还是选择独自踏入那片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