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盛放的小短腿又腾空。
  她才走一次,怎么认得路……
  小少爷随时随刻气嘟嘟地想喷火。
  他加快脚步,踢得名牌拖鞋震天响,耷拉着脑袋,险些被自己的脚丫子绊倒,又黑着小脸不知道和谁较劲,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飞奔。
  “要不要帮你按门铃?”
  小少爷取下书包丢去侧墙灌木丛,攀住排水管。
  祝晴:“当心。”
  盛家少爷仔额头的探照灯亮得晃眼,像抱大树的小树袋熊,伴随着“咚”一下的落地声,传来他倔强的小奶音。
  “不要你管。”
  盛放钻进庭院,瘦小的身影逐渐消失。
  按照熟练程度来看,夜猫子小孩还是个惯犯,衣服袖口屡次蹭上斑斑锈迹竟会被菲佣和保镖忽视。
  这位盛家小少爷,可能真的没人管。
  ……
  第二天一早,翁督察站在刑事调查组办公室门口,催命符一般用指节敲得房门“笃笃”响,要求下属上交今日简报。
  几个警员背过身挤眉弄眼,朝莫沙展摊手,用嘴型感叹“自求多福”。
  祝晴已经收到半山物业经理一早送过来的十年前别墅来客与施工队登记名册,工位上名册堆高,她纤细指尖转着钢笔,垂眸画下记号。
  无意间,她瞥见隔壁工位上散落的小报。
  黎叔嗤笑:“豪门壁炉骸骨惊现蝴蝶发卡?这些无良小报总把刑侦公告扭曲成猎奇故事。”
  三组前来认尸的家属已经到了。
  莫沙展说:“黎叔,带后生女开开眼。”
  出了cid房,黎叔指一指解剖室方向,习惯性点上烟:“失踪到现在,这些家属早就可以领死亡证明了,但你看,还是留着念想……”
  接受现实是一回事,如今案情有了进展,没有任何一个家属希望认尸房里躺的是自己的家人。
  第一对母女已经哭红了眼睛。
  “妈,你先不要着急,也许不是阿茹呢?”
  “怎么不是?警察说死者的腿动过手术,阿茹小时候被钢筋扎穿……”
  哭声响彻耳畔。
  黎叔见过很多新人,有的第一次看见尸体吐出胆汁,有的见到白骨第二天就递交转职申请,或者在见到受害者家属哭泣时于心不忍,自己先红了眼眶,无论男女,都不例外。
  然而,祝晴出奇平静。
  她公事公办,按照流程安排家属检测。
  尸体经过风化,只剩下骨骼,根据规定,警方不会直接让家属面对尸骨。
  从盛家别墅壁炉里找到的白骨,通过与失踪者医疗档案的比对,因尸骨曾有过做手术记录,以此筛选出符合条件的几组家属。
  十多年前的手术记录,医院虽保留,但没有电子档案,纸质证明泛黄,笔墨变得模糊。
  在安排dna比对之前,祝晴再次通过医疗记录的比对与家属确认手术细节。
  惊恐的母亲后知后觉,声音抬高八度:“我想起来了,阿茹不是左腿做的手术,是右腿!”
  “妈,你确定吗?”
  对方喜极而泣:“是右腿,我想起来了,真的是右腿!这个白骨不是你妹妹的!”
  祝晴将材料递到她们面前:“签字后就可以离开了。”
  “madam,我妹妹阿茹是十年前和我妈吵架的时候离家出走的,我妈每天哭得眼睛肿,才糊涂地忘记妹妹是哪只腿做过手术。”
  “阿茹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能不能麻烦你们再——”
  家属拉着祝晴,神色激动。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听见黎叔出声。
  “回去等消息吧。”
  黎叔带着能干的新人,悠闲地靠着省省力气,从茶水间灌了水回来,祝晴已经走到第三组家属面前。
  “请问……报告什么时候有结果?”
  这是一对两鬓斑白的夫妻,显然不知道该怎样和警方打交道,迟疑许久才开口。
  他们问的是dna报告,得了祝晴的回答后,神色却并没有变得轻松,忧心忡忡地对视,又低下头。
  过了半晌,老太太才忐忑地开口,像是在期待着什么:“警官,听街口卖鱼辉讲……死人旁边有一枚发卡?”
  警方安排认尸,是发过公告的,在报纸上登了白骨特征以及遗物。
  只是无良小报为了版面乱写,误导了民众。
  “那是谣言。”
  祝晴将证物登记册递到两位老人面前:“唯一的随身物品是这个。”
  “警官,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们不识字的。”
  “是一枚素圈铂金戒指。”
  “啪嗒”一声,老太太手中的拐杖砸向地砖,撞出锐利声音。
  就在祝晴准备伸手去扶时,看见二位老人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戒指上……是不是刻着英文字?”
  祝晴转头望向神色变得严肃的黎叔。
  “嘉儿不听话……”老太太眼神呆愣,喃喃自语,“就不该去夜总会做事的。”
  第5章 又出事了。
  人在悲痛至极时,反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这对不识字的老夫妇几乎站不稳,互相搀扶着,双眼死死盯着证物栏上的文字,一时之间耳畔只充斥老式吊扇吱吱呀呀作响的噪音,什么都忘了问。
  祝晴:“戒指内圈并没有——”
  “证物还在进一步检测。”黎叔抬手,打断她的话。
  壁炉里与白骨一起被带出的戒指,是祝晴戴着手套,亲手用证物袋装好的。她清楚记得,戒指内壁没有刻任何字母。
  然而黎叔的经验更加老道,世间没有这么巧的事,这对老夫妇女儿十年前的失踪时间、身形、做过手术的位置、他们形容的戒指样式……无一不指向尸骨特征。
  “等鉴证科出了详细报告再说。”黎叔谨慎道。
  夫妇俩仍旧神色恍惚。
  鼻尖飘来何母腰间风湿药膏的气味,祝晴问:“何嘉儿是怎么失踪的?”
  老太太用手帕擦眼泪。
  他们夫妻俩经营一家报摊,辛辛苦苦供唯一的女儿读书。何嘉儿争气,从小品学兼优,考上香江大学。
  从观塘街角铁皮报亭走出的女大学生,何嘉儿骨子里透着不服输的倔劲。
  “嘉儿总说等毕业了赚大钱,给我们换千呎大屋。”
  “我们这种住惯了劏房的,连想都不敢想。”
  老太太回想当年的事,眼底蒙着雾气。
  记忆中,懂事的女儿伏在矮桌上温书,日头最毒时连电扇都舍不得开……像做梦一样,madam的声音让她从梦境中惊醒。
  “为什么会去夜总会工作?”
  何父躲不开祝晴敏锐的眸光,闪烁其词,抬手整理领口,露出小臂早已褪色的青龙纹身。
  老太太攥紧枯槁的手,怒视老伴:“都怪他,又学人去赌!”
  何父年轻时剁手指明志,再也不碰赌博,直到孩子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他重新挺直了腰,竟又开始烂赌。他输了钱,就去借,利滚利人家往家门口泼红油漆,粘腻红漆顺着门牌号往下淌,何母哭得六神无主,家里唯一的大学生能扛事,单枪匹马去找人谈。压上名牌大学学生证,何嘉儿保下父亲的尾指,该还的钱却还是得要还,她在夜总会找了一份侍应的工作,订单提成交给父亲还赌债,才终于唤醒了他。
  “嘉儿有本事,三个月就还清赌债。”
  “可是来钱这么快,她放假还是会去……”
  “我们捱穷一辈子,嘉儿她——她没有见过这么多漂亮的手袋和衣服。”
  照何母的话说,乖乖女学生被这个花花世界迷住眼,选择一条赚钱的捷径。
  祝晴翻阅失踪案的案卷。
  何嘉儿失踪,是在与父母爆发激烈争吵之后,过去从不会夜不归宿的女儿,竟整整一夜没回家。
  一夜过后,又是一夜,迟迟没有她的消息。
  夫妇俩才报了警。
  “为什么隐瞒夜总会的事?”
  “不可以的,街坊说,被学校知道,会取消学位。”
  “本来以为是钵兰街那群人带坏她……”
  “其实,是我们做父母的拖累嘉儿。如果不是奖学金被输光——”
  “是我。”何父冷不丁扇了自己一下,“怪我、都怪我……”
  老太太痛哭失声:“是谁这么狠的心,杀了人还把尸体藏在壁炉里,烤得白骨发黑都没烧成灰,嘉儿到底有多大的冤屈……”
  祝晴回过身去看黎叔。
  黎叔点了一下头:“dna检测最晚下周三出结果,安排他们再录一份详细的口供。”
  ……
  祝晴坐在工位前,案卷边的冻柠茶外卖,整个b组警员人手一杯。
  这是莫sir请大家喝的下午茶,确定死者身份有了进展,意味着大家今晚又要通宵加班。
  莫振邦将十年前失踪案卷里何嘉儿证书上的毕业照贴在白板上。
  泛黄的老相片,马尾辫女大学生对着镜头,笑得青春洋溢,很难将她与壁炉里那具骸骨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