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呵呵,好人?若真是好人,怎么自己的亲外孙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问过一句,就扔在叶家自生自灭?”
  “你谁啊?”
  楚修明理了理袖口,“林教授爱学生如子,却独独不肯关照一眼自己的亲外孙,他少年失孤,中年失独,本是可怜之人,可到老到老,却弃重病发妻而不顾,抛亲孙于水深火热而不管,逃避一切,沉浸在教育事业中无法自拔,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伟大?”
  “你是来砸场子的吗?人才刚走,你在人葬礼上说这种话?不管他生前怎么样,走都走了,最起码的死者为大你也该说话尊重些吧?”
  楚修明笑而不语,自有识得他之人替他辩驳,“嘘!他是楚家二公子!你别招他!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一听到他的身份,那几个人纷纷噤声。还有两个前来悼念恩师的学生脸上的神色由阴转阳,还嘀咕着要不要上去递个名片,说不定还能在楚氏寻得份好工作。
  啧。
  人性呐。
  楚修明的目光落在礼堂中央的蒲团上。
  叶知丛一袭黑衣,剪裁得当的线条包裹出消瘦身形。他脊骨挺直,黑色碎发比缎料衣衫还要柔软,后颈只露出一小截雪白皮肤,仔细瞧过去,被碎发遮盖起的耳后还有着不明显的红痕,在那碎发与衣领的黑色之间,丝丝缕缕藏进白得晃眼皮肉之上,更引得人遐想万分。
  他安静地上香,脸上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情绪,像是只按部就班地完成他该做的事情,随后又一言未发地隐匿在人群之中。
  可不论今日前来祭拜的人有多少。
  叶知丛只站在那里,就总能收获无数朝他瞥过来的目光。
  沈枫然在一旁悠悠地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勾了下嘴角笑道:“我算是知道,怎么你来参加个葬礼,陆放也要给我打电话让我一起过来了。”
  范珩接二连三地打哈欠,困到不行,闻言随口问了句,“为啥啊?”
  叶知丛低垂着头没说话,沈枫然眯着视线扫了他一眼,“怕被人惦记上呗。”
  范珩把困出来的眼泪揉回去,这也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叶知丛,张嘴就是:“也是,要想俏一身孝嘛,嫂子今天真是俏丽的不行。”
  “闭嘴吧你。”沈枫然怼了他一拳,“这什么场合?你开玩笑也有个分寸。”
  范珩困得脑子根本转不动,恨不得闭着眼和叶知丛道歉,随后又听见身后传来类似的词汇。
  “小婶婶今天真是俏丽的不行。”
  “……”
  范珩挤着眼回头,一看原来是陆时瑜。他费劲只睁开了一只眼,总觉得陆时瑜上下来回打量叶知丛的视线让他极度不适,张嘴就开怼:“你丫才刚二十多岁,一张嘴说话怎么一股老登味儿?油腻死了。”
  叶知丛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
  沈枫然撇了撇嘴,小声和他嘀咕说“这家伙狠起来自己都骂,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
  另一边站在人前的楚修明朝着这边望过来一眼。心说陆时瑜怎么来了。
  沈枫然也捕捉到了楚修明的视线,转头又和范珩念叨了一句,“楚家的来干什么?”
  叶知丛轻轻抬头,“叶文斌也来了。”
  “按理说那不是你继兄吗……你姥爷的葬礼,你父亲和你来不就行了?”
  叶知丛看着叶威德薛佳颖和叶文斌三人站在台前祭拜,一时没说话。
  “真有意思……和叶家小少爷联姻的是陆放,怎么来的是他们陆家的小侄子?”
  “听说陆放早就交权被陆老爷子赶出陆氏了,就因为他不肯和楚家联姻,陆时瑜才是以后陆家唯一的继承人,当时和叶家悔婚的不就是他?”
  “是啊!而且楚家那兄妹俩今天怎么也到了?这关系乱的……一锅粥啊。”
  “嚯……林教授好大的面子。”
  “这阵仗回头报道出去,林老一辈子两袖清风不肯结交权贵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哪儿能啊?林老可是江大在任教授,那个年代能读书的,早就从商从政了,现如今在江市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都曾经是林老手底下的学生——喏,那个,老牌沈家的、还有霍家,那边那个、做外贸的张家,还有那个跨境电商翻身的邱家……你都不看财经新闻的吗?”
  ……
  不止。
  还有一群那些老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名字的科技新贵。
  捧捧白菊快要摆不下,送来的花圈堆堆放放地快要挤出门外边。
  一老太太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走过来,浑身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架子。
  叶知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等到人抬头,这才恍惚地轻喊了一声:“姥姥?”
  “哎……”
  一声苍老至极的叹息,带着来自地狱般腐朽的味道。
  叶威德容光焕发地走过来,毕恭毕敬地喊她“岳母大人。”
  老太太没搭理他。
  叶威德也没再自讨没趣,一头扎进来客中,礼数周全地邀请人去礼堂后方,林家的白事由叶家操办,他话也说得漂亮,说铭记恩情感谢大家赏脸,吃个酒再走。
  大部分宾客被请了过去,拥挤的礼堂中冷清许多。
  老太太说要单独和叶知丛讲几句话,沈枫然和范珩不好跟着听人家祖孙俩的私密事儿,便也先一步去了后厅落座。
  后花园里的矮山后面。老太太身体实在不好,刚走几步就虚弱地快要说不出来话。
  叶知丛搀扶着她走,耳边是呼呵呼呵如老旧风箱一样的喘息声,听得他胸口发闷。
  老太太说不动几句话了,她从兜里掏出来一块小布包一样的东西。洗得发白的手帕老旧却干净,一层一层慢悠悠地揭开,露出几张叠好的、陈旧到发黄的纸。
  她手抖得几乎捏不住,终于是将那些轻飘飘地纸张放进了叶知丛的手中,随后长舒了一口气。
  “孩子……或许这是你妈妈,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话了。”
  “你……你别太怪她……”
  “我的女儿啊……她可怜。”
  老太太拍了拍叶知丛的手,甚至没有敢抬眼看他,只轻声说了句:
  “你也可怜……”
  -
  天空中飘来一大团黑云,将原本就不怎么明媚的日光彻底遮了去。
  老太太被医院的人接走,叶知丛坐在假山后方的小石墩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等闷着雨水气味的风吹过来,这才回神。
  那些纸张的边缘不怎么整齐,像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
  叶知丛垂眸扫过去,映入眼帘的便是林岚熙在详细记录着她第一次感受到胎动的那一刻。
  【我的宝宝会动了,或许是在翻身罢,我摸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在我肚脐左边大约四指的距离,第一次,动了两秒钟,时隔一分四十秒,又动了第二次。宝宝真的好神奇。
  好可惜,阿德他忙,没有亲眼见证到这一刻。】
  叶知丛看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看他妈妈的日记。
  【我的宝宝又踹我了,他、或者是她罢,很活泼,脚丫很有力气的,经常踹出来一脚,在我的肚皮上留下一个好几分钟的鼓包,有些疼,但是还好,我觉得很幸福,他/她一定会是一个健康淘气的孩子。
  我告诉阿德,可是阿德今天有些累,没有摸到宝宝的脚丫。】
  【我给宝宝准备了新的小衣服,是粉色的,软嫩嫩的很好看,售货员说万一是男孩子怎么办?就算是男孩子也好吧,穿粉色也会很好看。阿德却说男孩子不能穿粉色……哎,他思想老旧,不过我才不要听他的。
  以后我的宝宝,他想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可以,只要他开心就好。】
  【还有一周,我快要见到我的宝宝了。很惭愧的说,我总在夜晚害怕到流泪,万一我的宝宝生下来缺手缺脚可怎么办呀?万一我做不好妈妈可怎么办呀?可是我又好期待,我好想快一点见到他,他会是什么样子的?更像我多一点,还是像他父亲多一些?
  我和阿德讲了,不过阿德最近好像并不是很想听我说话。哎,他忙。】
  【知丛,我宝宝的名字,是男孩子,他才那么大一小点。他的哭声好嘹亮,经常在半夜闹起来,大家都说这么能闹人的孩子,长大以后一定会很调皮,不好管教。
  不过没关系,调皮也好捣蛋也好,我只希望他可以健康快乐的长大。他可以是快乐的鸟儿、也可以是稳重的大树,他可以做一个自由的艺术家,像我一样;亦或者是做一个踏实的老学究,像我的父亲一样。都好。
  不过还是不要像阿德一样吧,他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总说他没时间。】
  【我的宝宝,他太爱哭了……他怎么这么爱哭?他为什么每天每夜总是在哭呢?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个做妈妈的不合格吗?他又哭了……他又在哭了!我的宝宝,你到底在哭什么?是妈妈还不够爱你吗?你可不可以说话,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到底为什么!阿德啊,叶威德啊!你回来看看你的儿子啊!你到底还是不是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