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目光穿透昏黄的灯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挑起的眉充满自嘲和某种扭曲的兴味。
  “防我。”
  她攥紧枪柄,仿佛要捏碎这承载着过往血泪的凶器。熟悉的枪和他残留的体温交织,连同他身后房间里熟睡的孩子,构成一幅荒诞的画面。
  崭新的身份,却仍是旧地,旧人,旧物,这简直是世上对无能最残酷的讽刺!
  她不再看他,迅速转身开门,闪身而入,将门重重关上!
  走廊里,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孤寂的影子,他紧紧攥住手,想要延长指尖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触感。
  许久,他才缓缓张开手,抚上那扇紧闭的门。
  *
  罗奇代尔郊外有一段特别崎岖的路,马车剧烈颠簸。
  几乎是瞬间,希斯克里夫身体前倾,伸出胳膊横亘在了她和孩子身前,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完全隔绝了他们被甩出去的可能。
  惯性令她不可避免地扶住他手臂,清晰地感受着那肌肉的紧绷和他身上传来的男性热度。
  颠簸停止十几秒后,他才缓缓收回手。
  马车越来越慢,窗外看去,郡督斯坦利子爵的马车和一小队穿着军服的卫兵出现在前方的路口。
  远看站姿,能感觉到子爵是一位气质略糙的中年贵族,他站在马车旁晃着脚,权杖轻点地面,目光望向这里。
  希斯克里夫先出的车门,她随即挪到门前,准备扶着车门框跳下去时,那只刚扶过的结实有力的手臂,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腰背,核心发力,双脚骤然悬空!
  下一秒,她已经被稳稳放在了地上。
  没有询问,甚至没在看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越了界,以前被强制服从、权利被剥夺、自由被限制的冰冷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令她僵直在了原地。
  几乎是同时,希斯克里夫自己也僵住了,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的颤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抱着的不是温软的身体,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低头,撞进那双惊怒交加的眼睛。
  车厢里传来声音,“父亲,塞琪小姐,是不是到了?”
  手臂上的力量骤然一松,几乎是同时,她也猛地挣脱了,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直到把孩子抱下来,奇怪的氛围都没能正常。
  不过,当希斯克里夫看向郡督斯坦利子爵后,所有属于人的表情就被他隐藏了。
  他像一条进入警戒状态的蝮蛇,挺直了背脊,下颌线条绷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情绪的直线,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坚硬、锐利、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子爵眯着眼笑看着走来的三人。
  希斯克里夫上校肩膀宽阔,肌肉线条在合
  体的常服下隐隐透出力量,不是养尊处优的健壮,而是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强悍。他推开车门的动作干脆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高效,没有任何冗余的优雅。
  就是对那女人?情人?不像啊……
  现在,那双深眼睛正扫视周围环境,看向他时带上了评估和审视,没有任何要谄媚或寒暄的意思。这种眼神,是底层爬上去的人对周围世界本能的警惕,即使面对他这老牌家族,也带着一种不愿低头、甚至隐隐凌驾的强势。
  这才是第三次英迈战争归来的铁血上校和下议院中以冷酷强硬手腕闻名的议员。
  子爵加深脸上的微笑,主动向前走了两步。
  “上校阁下!一路辛苦了!哎呀,太欢迎啦!感谢您愿意来兰开夏帮我呀!”
  他伸出手,与上校的相握。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有些薄茧和细小疤痕的手,握手的力量感十足,带着军人特有的坚定,时间也把握得精准,毫不拖泥带水。
  目光自然转向了他身后好奇探出头的小男孩,两人谁都没有的金发碧眼,这?
  “我儿子。”
  上校带着点印度口音,声音是男人的粗粝低沉,命令惯了生死的腔调。
  小孩有些紧张,但还是挺直小身板,模仿着军人的姿态和他握手,“您好郡督阁下,日安。”
  “您好啊,勇敢的小希斯克里夫先生!这位是?”
  上校侧身半步将那蒙面美人半挡在身后,“巴林小姐,我儿子的家庭教师,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的负责人。”
  “子爵阁下,”她探手,“劳驾您受累亲自相迎。”
  “原来是巴林爵士的爱女,幸会幸会。”虚虚一握,一触即分,“兰开夏欢迎任何为王国效力的人才,您的工厂对本郡工业化发展大有裨益啊。”
  转回她身前之人,“上校阁下,德比伯爵在信里对您推崇备至,尤其是廓尔喀山地作战的经验,正是我们民兵训练急需的。营地正排练呢,不如我们直接先去营地看看?”
  民兵训练营地边缘。
  寒暄过好一阵的郡督已先行去营地指挥区。
  马车停在分配给教官的临时住所附近,旁边就是尘土飞扬的训练场。空气里弥漫着马匹、汗水和泥土的味道,远处传来新兵笨拙操练的呼喝声和当地教官的吼叫呵斥。
  卢卡斯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穿着军服、扛着滑膛枪的民兵,一阵风吹来,沙尘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她身边缩了缩,紧紧抓住她的裙摆。
  她蹲下身,用手帕仔细擦去卢卡斯脸上的尘土,看着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和因为咳嗽而泛红的眼眶,心揪得更紧了。她本来早就该告辞了,但看到军营的粗粝、尘土、噪音,她又怎么放心地离开呢?这一切对孩子的肺部简直是折磨。
  咳嗽声又起,那股强烈的保护欲实在急不可耐了。
  带着强压的急切,她走向离希斯克里夫最近的树下,示意他过来。
  那人正冷着脸对一名搬运物资动作慢了的士兵低吼,看她招手,希斯克里夫挥手让士兵离开,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她面前。刚训斥人时那股子暴戾还未完全散去,眼神锐利得能刮伤人。
  “巴林小姐,没有车夫是吧?等着,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回去。”
  “那个,上校,我听孩子教母说过,卢卡斯母亲的家族似乎有遗传类的心肺疾病,他的身体恐怕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她顿住,斟酌更合理的措辞,“即便没有,小孩子肺部脆弱,扬尘对呼吸道发育也不好。那个……我的工厂就在镇上,条件虽不算奢华,但胜在干净、安静。不如......让他随我一起住吧?”
  捕捉到她眼中那恳求意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搔了一下,爽快极了。
  希斯克里夫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无视周围士兵的视线,伸出双臂重重地撑在她身后的树上!动作的强力道令树干震动了一下。
  这个姿势,将她完全地圈禁在了胸膛之间,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性的狭小空间。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禁锢惊得呼吸一窒,但碍于有求于他,又不好发作。
  他微微俯身,凑得极近,气息几乎喷在光洁的额头上,“巴林小姐的意思是,想把我-儿-子带走?去住你那间,”他故意停顿,眼神扫过不远处工厂林立的烟囱,“机器轰鸣、满是机油和螺纹齿轮的地方?”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你觉得,那里就比军营好很多?嗯?”
  强压下心头的强烈不适,仰起脸,直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至少空气干净,没有无休止的尘土和沙砾。而且,工厂的居住区是独立的,远比这里,”她看了一眼简陋的小屋和尘土飞扬的空地,“更适合孩子。”
  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和那双因为激动而更加明亮的眼睛,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刻意沉默着令此刻拉长。
  终于,在她要再开口时,他低笑一声,微微后撤少许,给了她一丝喘息的空间,眼神也变得诚恳起来,仿佛真的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空气干净......安静,适合孩子,”他重复着她的话,露出一个灵光乍现的表情,“啊,那这样好了。我在罗奇代尔镇中心有套房子,地方宽敞,花园不错,离你的工厂也不远,空气绝对比这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训练场,“好得多。不如你和我儿子一起搬过去住?”
  黑眼睛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上校!既然有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不找仆人照顾孩子,要让他跟着你在这里?”
  “因为我不信任陌生人,而你,既是孩子教父女儿又是孩子的家庭教师,我可以放心把他交给你。”
  “这不合——”
  “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紧绷的身体,“担心安全?简单。门锁你换了就是,换成最结实的,定制布拉墨的锁子都行,我给你报销。这样既能保证卢卡斯住得舒服、健康,你又能,”他放缓语速,眼神带着钩子,“天天见到他,教导他,履行你作为‘老师’的责任。”
  理智在尖叫着扭头就走,但看着远处又开始因为尘土而咳嗽的孩子,脚却怎么都迈不开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