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巴林,这位素以冷静闻名的爵士,整张脸面色铁青,下颌紧绷着......
  三天后,大家都叫林顿出来主张葬礼。
  即便他们用冰块和酒精尽量延缓,尸体还是出现了斑点,而这些天里,希斯克里夫不言,不动,除了晕过去外也几乎不眠,这样的死者家主,实在不能指望他来安排了。
  按照风俗传统,死者地位越高,停灵时间往往越长,以便有足够时间准备葬礼仪式和通知亲友。这期间家人、亲近的仆人和密友会轮流守夜,陪伴在遗体旁,祈祷、念《圣经》、和逝者说话。
  第四天晚上,守灵的是死者孩子的教父母。
  借着烛光,南希久久地和她对望,她在心里不断地对她说话,她求上帝,在另一个世界爱护她赐福她,求今晚的月亮,可以把她回家的道路照亮。
  莎,你才回家四天,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得想你......
  她摇头,眼泪不住落下,不,你能不能先不要回家?我舍不得你回家......
  “白天我和林顿夫人聊了很久,”开口的是巴林爵士,“彻底地了解了希斯克里夫这个人。”
  “了解他做什么!”南希恨地牙痒,“了解凶手要做什么?!”
  “当我了解了他的过往,我已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环境无法允许真实自我生存,灵魂将转为依赖客体以求生存。他被弃荒野、被辛德雷压迫欺凌,他的灵魂从小就遍体鳞伤,这样破碎的灵魂是无法自爱的。而林顿夫人,因为和他同样的个性成为了寄托他存在意义的那个客体,这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
  他缓缓说着,“直到林顿夫人选择嫁给别人,这直接摧毁了他的存在意义,但他很快,就为了活下去而给自己构建了新的存在意义——复仇两个家庭,并用‘如果大家经历他和林顿夫人所经历的一切,也一定会被逼疯’的逻辑,彻底说服了自己。”
  “懦夫!不能向内求的灵魂,只会从外界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十足的懦夫!”
  “但他万没想到,复仇计划会卡在了最难啃的第一步——贝拉身上。光是苦难还好,更最可怕的是,贝拉不仅承受了他施加的痛苦,竟然还在痛苦中施予他人。她的存在本身,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反例,彻底粉碎了他的人生观,证明了他赖以生存的逻辑是错的!这对于经历深刻痛苦、迷失方向的人,本该是启示和救赎,就像灯塔之于迷航的船,令他看到了人生正确的方向,和超越自身局限的可能,可惜......”
  “可惜他根本意识不到!爵士,您怎么会以为撒旦能领悟基督的光照呢?”
  “不,我很确信,他已经意识到了。他是靠复仇的快感活着的,可我看得出,他早就从折磨她这件事情上,得不到任何快感了。”爵士拿起一根蜡烛,去点已经灭了的,“可惜的,是他领悟地太晚了,当他意识到时,已经失去了被救赎的资格。”
  “爵士,听了您的分析,听到他不能痛快,您知道我有多么地痛快!哈哈哈!”南希苦笑着,“哈哈!就在他世界观刚被重塑,刚刚认识到她多么可贵的时刻,灯塔死了!还是死于他的长久折磨!他要烂在地狱里了!永永远远地烂掉!”
  “也或许这种绝望,将成为他彻底觉醒的机会也说不定......”
  “他不配觉醒!谋害基督的信徒哪里配得到拯救呢!小姐也没要救他!您也不许救他!”
  “可孩子呢南希?孩子怎么办?你我是孩子的教父母啊!你知道什么叫教父母么南希?”爵士已爬上皱纹的眼角,也红了,“你能理解她让你我做卢卡斯教父母的苦心么?你不希望我们的卢卡斯,能有一位心理健康的父亲么?你想让孩子在他扭曲的教育下,也成为第二个希斯克里夫么?”
  “不行!我恨死他了!我恨死他了!”她痛苦地呢喃,良久,仰天长叹道,“啊!为什么孩子的父亲要是他啊!爵士......我最多......最多能在他自己站起时不将他打趴下,最多了!哼!我可不信那家伙能站起来,直面并忏悔他那滔天的罪孽!我不认为凭他对小姐那贫瘠的心,那扭曲可怖的情感,可以战胜他自己灵魂的黑暗!至于孩子,孩子我会想办法抢到手!我相信,她也会帮我.......”南希看着床中人,忽然,她想起什么似得,更加坚决地道,“不,她说不定已经帮过我了!”
  葬礼前一夜,遗体被正式放入棺材,最后为她整理遗容时,南希偷偷将那枚自由之翼塞了进去。
  下葬这天,天空是铅灰色的,寒风刺骨,卷着雪片抽打在冰冷的墓碑和昂贵的桃花心木棺材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顿家族主墓区的石碑群在不远处矗立,而贝拉的新坟,则被安置在墓园一角的斜坡上。这是埃德加的决定:“她既已嫁入希斯克里夫家门,林顿家的主墓园,便不再合宜。”
  虽然不在主墓,但送葬的规格和人数一点不含糊,甚至可以说,整个庄子再也不会有这么气派的葬礼了。
  大家穿着统一的黑色成套服装,带着黑帽子,披着黑斗篷。
  希斯克里夫站在人群最前方,离棺椁最近,僵硬笔直,雪花落在他帽子上、肩膀上,吹在浓密的睫毛和满是青茬的下巴上,他却纹丝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痛,也没有愤怒。
  作为代办的死者娘家哥哥,埃德加站在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面容带着克制的哀伤。他拢着厚实的黑色大衣,仿佛要隔绝来自希斯克里夫方向的一切气息。
  牧师念诵经文时,伍德忽然大声地哭了出来,这哭声感染了所有人,连林顿夫人也哭了,希斯克里夫却依旧毫无反应,如同一块无知无觉的黑色墓碑,仅仅是被丈夫这个身份钉在了这里。
  南希头上裹着黑纱,搂着哭得上不来气、站都站不住的亨利,她紧咬着下唇,身体因寒冷和痛苦而发着抖,泪水无声地不断涌出。莫宁顿伯爵站在人群边缘,他没有看棺椁,而是望着天边,眼神空洞而悲凉,寒风吹乱了他浅金色的发。
  牧师的声音停下,棺椁被绳索放下墓穴,泥土开始落下发出沉闷,雪片也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新翻的泥土,覆盖了墓前洒下的花瓣。
  也覆盖了喉间忽然迸出的呜咽。
  *
  新立的墓碑已被积雪半埋。
  来换花束的南希和艾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坟冢前,一个黑影正用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铁锹,疯狂地掘着冻土。泥土混着雪水被不断抛出,在他脚边堆积,汗水混着雪水从那有疤的额头流下,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出白汽。
  他头上的帽子已摘下,头发被淋得湿漉漉的,离他不远的地方,树枝低桠上有一对鸟穿梭着来来去去,正忙着遮盖自己的窝巢不要被那土粒埋掉。
  “住手!你这疯子!”南希猛扑过去,抓住那铁锹棍,“你这畜生还要怎样?!她活着的时候,你用尽卑劣手段折磨她!死了也叫她不得安宁!”
  “滚开!我要见她!”
  “见她?你这刽子手有什么资格见她?!”
  希斯克里夫猛地推开她,让她跌了个朝天,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就像积蓄了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下葬前的麻木就像棺盖,此刻已被疯狂地绝望彻底掀翻。
  他疯了一样地挖掘,满身的泥土满手的血污,挖!挖出来
  !把她挖出来!她决不能离开一寸!任何一部分都不行!
  铁锹‘哐当’一声碰上了棺盖,湿漉漉的双眼猛地射出闪闪的光,他扒拉开来妄图拦阻他的人,将那棺材撬开,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雪泥里,双手深深插入被自己掘开的棺材中,身体剧烈地颤抖。
  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被他捞了出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紧紧抱住那尸体。
  他抱着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疯狂地爱抚着,嘴里狂热地说:“你现在才令我明白,你对我是多么地狠呀!你可以算计我!可以骗我!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不在走之前,先一枪打死我!”
  艾伦也哭了,为他怀里的人哭,也为他而哭;她一看到他此刻的脸,就看出他此生悲惨的结局了。
  发现被她那么看着,他忽然闭紧了嘴唇,乌七八糟的脸因痛苦而发着青,可那双走投无路的眼睛,却还在用一种决不妥协的凶狠目光瞪着,拒不接受她的同情。
  南希要去抢尸体,希斯克里夫忽然像一只发了病的疯狗似得,冲她露出森森牙齿,喘着粗气,南希本能退了一步,因为他那副样子根本就不是同类,不是人类呀。
  看她不再近前,希斯克里夫收起牙齿,只是伏在冰冷的尸体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野兽濒死的呜咽。
  *
  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他在原地怔了会儿,从约瑟夫手里夺过那把布拉墨的锁子,扔向墙角已经枯死的玫瑰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