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爵士打开一楼贵宾室的门,贝拉怔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
  是茶室,与当初她为了接待康沃利斯布置那个茶室,几乎一模一样,往进走,是书法室。
  “以后贝拉可以用中式茶道接待贵宾,”爵士和贝拉说话,看得却是自从进厂就陷入缄默的希斯克里夫,“送客时再赠送他们书法,这比任何招待都具有吸引力。”
  她走到桌前,提笔沾墨,写了一副字,递给亨利。
  “贝拉女士,这四个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自强不息。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任何处境中都不要屈从命运,要努力上进、精进刚强,永远不放弃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光辉,不在于永不坠落,而是坠落后总能再度升起。”
  气息不稳的声音,但却振聋发聩。
  亨利重重地点头。
  她又写了四个字送给巴林爵士,“爵士,这四个字是——厚德载物。厚道的人能容纳万物,自然万物也流向他。这四个字,您已经做到了。”
  爵士深深叹出一口气,他将那副字小心地放在大办公桌上,对希斯克里夫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本想和希斯克里夫在外面谈,可对方出了门口就不动了,眼睛不肯从门里那人身上挪开一寸,便只好在门口聊了。
  “我还愿意与你多说两句,完全是因为你是贝拉的丈夫,似乎没有不通过你,就能令她幸福的道路。”爵士沉声道,“希斯克里夫,好果实,只会结在健康的根系上,你用畸形扭曲的爱拥抱她,简直就是妄图用沙子,堆砌出通往天堂的巴别塔,不管你多么用力多么有技巧,总有一天,就算你再不想接受,也会坍塌的。”
  “希斯克里夫,如果没办法还给她人生的自由,至少,给她事业的自由吧。”
  门内,贝拉坐上了茶台主位,抚上那青花盖碗。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对她说,“争取不到人脉,可以争取我啊。”
  她说:“希斯克里夫,你知道么?当我坐在客位等人倒茶时,不管桌子有多宽敞,都感觉很窄。只有坐上倒茶分茶的主人位,才会看这桌子可亲。”
  只有做主人,才能快乐么?
  下午,贝拉令伍德请来了约克郡西教区副牧师希尔得斯。
  在附近村子里的教堂,给卢卡斯补了洗礼。
  之所以选在今天,选在这里,是因为国教教会传统里,孩子受洗需要教父母,教母早就定了南希,而她心中卢卡斯的教父,今天是在的。
  告别时,亨利哭了一脸的泪水,贝拉给他擦掉,对爵士说,“南希和艾伦先和我一起回去过圣诞,最迟年后,会来精工之冠正式上班。”
  “贝拉,你也是吧?”爵士看向希斯克里夫,对方喉结滚动,但并没有否定。
  贝拉微笑着,没什么表情变化,“爵士,精工之冠一定会有一位,专业的女厂长的。”
  上车前,借由让教父最后抱一下孩子为由,贝拉对爵士道:“给理查德去信,让他留意海军财务主管特罗布里治。”
  爵士蹙着眉目送车子走远,回去给理查德写信,不过,是加急信。
  *
  玫瑰工厂离得很近,一个小时就赶到了。
  忙碌有序的工厂,每一处都那么熟悉,这里是她从一片沙土地,看着一点点变成现在这样的。无数次蒸汽机的调试、自动织布机的拆装、剪彩、布置展
  厅、站在箱子上面对风雨......
  她咬紧嘴唇,抑制住颤抖。
  职工听说她回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跑来看她,纷纷地说着很想她,他们还叫她厂长,没人叫她希斯克里夫夫人,看得出,出纳和车间主任配合新的代理人,把工厂管得很好。
  走到熟悉的办公楼,走向那间办公室。
  开门的,居然是凯瑟琳。
  引路的出纳笑道:“林顿夫人常来看厂子。”
  本就缄默的希斯克里夫彻底僵了,很显然,他是绝不想两人面对面的。
  果然,出纳一走,凯瑟琳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贝拉,啊,不,希斯克里夫太太。”气色还不错的脸凑近两人,猛地揪住贝拉的手,“希斯克里夫太太,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那种‘爱’是什么滋味?是像毒蛇一样缠绕你的脖颈?还是像荆棘一样刺穿你的心脏?还是像毒药一样,一点一点地将你腐化,拉进棺材里!在他这个能把活人生吞活剥的地狱里,你过得快活么?”
  贝拉轻笑一声,“不愧是一样的灵魂,你还真是了解他。”
  “真是那样的话,即使你有王位坐!我也不愿意做你!”凯瑟琳坚决地声明。
  “凯西!”希斯克里夫将贝拉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别再这样说话吧!哪怕是闹着玩!”
  “谁和你闹着玩!不过,你也不必指望这两个人要为了你,争吵得像两只猫打架。希斯,我可怜的小姑子,她只因贪恋过你的形体美,才落得这个地步!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能跑掉,”她一把抓住那个要转身离开的人,“非要有人走的话,也是我识趣站到一边。”
  瞪回那一脸憋闷的人,“告诉我希斯,她是不是已经一箭射中你的心,使你永远倾心于她,而你已经把我,把你真正的灵魂,彻底遗忘了!”
  “够了凯西!记住,你是林顿太太,你没有权利问这个问题!”
  “别叫我林顿太太!希斯!你听了我这么识趣的话语,你为什么不表示高兴呀?”凯瑟琳大声回答,“你做得出来,又何必害怕人说呢!她得待在这儿。就这么着!哦,希斯克里夫太太,你为什么绷紧了嘴唇,难道别人灵魂的一半都选择你了,竟不能叫你得意地笑上一笑么?”
  贝拉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满眼含泪地嘲讽,一个羞恼地喘着粗气,就像两株互相缠绕共生的毒藤,看似坚韧粗壮,其实皆不完整。
  “难道被他选择,是什么很好的事情么?凯瑟琳,如果你非要把他当成你灵魂的另一半,那你就被撕裂,如果你当他是你灵魂独立的阻碍,那不被他选择,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么?”
  上一秒还羞恼的人,脸色立刻地沉下来。
  凯瑟琳瞪着她,试图在她脸上寻找得意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疲惫地诚实。
  被她瞪着的人顾自离开了,将二人留在屋子里,对于两人之间还怀有什么情感,会做什么,看来她丝毫都不在意。
  “夫人缺乏一种对外人的共情,有些过于野性激进了,”南希对于刚才在门口所听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但这是她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造成的,约克郡荒原上,像夫人这样的女性,她没有接受足以谋生的职业训练,社会也不允许她拥有独立的事业或财产权。”
  “所以就算她爱希斯克里夫,但也只能嫁给林顿先生,因为那不是选择,是唯一能生存下去的路了,否则就要沦为像我和艾伦姐一样的仆人。她是在用灵魂置换生存,这不是虚荣,而是无奈地献祭。她的灵魂就是在这两难的选择里,被撕成两半了。”
  贝拉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成长了,南希。”
  “因为我比夫人幸运啊,我在结婚前就遇到你了。”
  因为天色已晚,赶路又太累,便决定在玫瑰工厂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赶路。
  贝拉原来的宿舍一直封存着,并没有给别人住。希斯克里夫进来时,床上的人已经半躺半靠着,睡着了。
  他躺下来,像每一次那样,把人搂进怀里,埋在怀中人馨香的发间......
  天空没有星辰,只有一片遥远的光。
  贝拉在那片光晕之中,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鹅黄裙子,越走越远......
  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垠的沙海。
  他跪在冰冷的沙地上,不顾一切的堆着那些沙子。
  沙塔在他的疯狂地堆垒下扭曲着向上攀升,形状丑陋而脆弱,血混着沙粒黏在指甲缝里,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
  终于,那歪斜的、摇摇欲坠的沙塔尖顶,似乎真的触到了那片光晕的边缘!他甚至模糊看到那垂落的裙角,拂过了粗糙的沙粒。
  一股撕裂心脏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攀......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裙摆的刹那,脚下的沙塔无声地、彻底地崩塌了......
  一声压抑的呜咽。
  希斯克里夫猛地睁开眼,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额发和寝衣,脸上一片冰凉。
  他侧过头,看向怀里。
  怀中人微弱呼吸拂过他的臂膀,柔软身体散发着真实的暖意。
  希斯克里夫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气。下一秒,他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一般,近乎凶猛地将沉睡中的人死死地搂进怀里。
  *
  豪斯小镇
  一个蔬菜商门脸的二楼。
  推开橡木门,陈年羊皮纸味扑面袭来,塞满书籍文件的大书柜,大白天点着的煤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