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什么?怎还要走?”
  “走”字入耳,林烟湄猝然睁开眼,朝江晚璃站的方向疾走了两步,行至半途,她见江晚璃虚望着窗外不动,便生生压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想自背后紧紧抱住江晚璃的冲动,杵在那不掩慌乱地解释:
  “师娘偶尔神志不清,病人的话你不必当真,而且…她,她管不到我,我只听婆婆的。”
  “哦?可我怎觉得,慧娘与你师娘是一心呢?”
  江晚璃稍挑起柳眉,淡笑着摇了摇头:“若慧娘不许你我交好,你便听么?”
  她耳闻目睹林雁柔抓着慧娘叫姑姑了,只不过当时因太过惊愕,脑子有点发懵,她生怕听错或看错,这才憋着没告诉林烟湄。
  “我…”
  林烟湄直觉慧娘不会干涉她的决断,过往十余载,老少二人并不似寻常祖孙那般辈分鲜明,反而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
  记忆中,慧娘给予她的,九成九是鼓励与包容,余下的十分之一成口舌交锋,几乎全都和师娘林雁柔脱不开干系。
  说到林雁柔…
  林烟湄清楚此人是被病折磨得没了好情绪,称得上刀子嘴豆腐心,她习惯了敬而远之不招惹,以往数年俩人的关系也算平顺。
  唯独在江晚璃的事上,师娘好似存了成见,屡屡出言偏颇,且当属今日的事最为过激。
  “婆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她会尊重我的好恶。师娘到底是外人,她的态度不打紧。”
  林烟湄说着说着,袖中手指交握,攥得死紧,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我已满及笄之年,足以做自己的主。你,你若不信,我这就带你回客栈,与……与婆婆说清楚,表明心意。”
  话到一半时,不合时宜的停顿引得江晚璃转了视线,回望低头紧盯地板的林烟湄,她从眼前人倔强的体态表达中,揣摩出了这未经世事的姑娘必然耗费了千般勇气,才开口给了她这番承诺。
  那须臾的停顿间,林烟湄的脑海中许是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或许便是这毫厘光景里,小姑娘为留住江晚璃,甘愿与旧日无比敬爱亲昵的婆婆,当面锣对面鼓地叫板、抗争。
  二人相识近一载,江晚璃早已发现,林烟湄相当懂事孝顺,凡事皆想着慧娘。如今为了她,竟肯做下这等决定,内心一定很煎熬吧。
  林烟湄既肯敞开心扉待她,她自当回以推心置腹:
  “实不相瞒,我已承诺慧娘离开此地。一诺千金,不可食言。”
  点明立场后,江晚璃强行稳住的心绪还是不可避免的起了不安的波澜,她背过身,揣着侥幸怂恿林烟湄:“我走虽已无可转圜,但你有得选。你可以跟我走,旧日许诺尽皆作数,外间天地广阔定于你有益。”
  左右她只答应慧娘离开,可慧娘又没明说不能拐着小鬼一起,钻空子不算错吧!只是,小鬼的心思她还参悟不透,也不敢赌:
  “除非,你赞同师娘的决断,不愿陪我漂泊,那…我也不好强求你忤逆尊长,只得孤身飘零…”
  “阿姊!不要说下去。”
  一席话说得无尽落寞,听得林烟湄身上寒颤四起,好不凄然:
  “说出的话也不是不能收回,你跟我回去问问婆婆可好?你知道的,婆婆疼我,我…我也离不开婆婆,舍不得。”
  可江晚璃清楚慧娘最后的警告是何其决绝,遂苦闷低应道:
  “湄儿,我撞上她们最亢奋的场面,困窘尴尬,不便回去了。”
  “那…你等我,我自去问她。”
  林烟湄提裙直奔门口,跑了没两步又突兀停下,而后倏地转身扑向了江晚璃的怀里,搂着人默默待了好久都不肯松手:
  “我的心意你看得透,别狠心抛下我,别偷偷溜走,行吗?答应我。”
  江晚璃站得笔直,不躲不闪也没有回抱她,开口时语气透着无力:
  “我又何尝不是惶然的?你说跑就跑,风风火火的,我也怕你一去不返,怕慧娘不放你回来。你尚且能追我,可我无力追赶你分毫。我午后在想,倘若我们一起从街上返回,你师娘发难时,你我一同应对,结局会否比现在好些?”
  “嗯…”
  林烟湄接不出话,成长的苦难铸就了她果决向前的心性,她不擅长也不能够矫情地反思过去,只知奋勇向前,遇上困难便拼尽全力求个解法。
  是以,江晚璃的预设,在她看来,是毫无意义的。
  又或者,俩人一起面对师娘突如其来的崩溃,也许换回的是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的乱局。
  沉吟半晌,林烟湄合计了个折中的办法,从怀里取出了白兔簪:
  “这个给你,权当我陪着你。一会你与我一起到客栈街角,我一人上去,半个时辰内下来。若食言了,你就带走我最在意的簪子,我定会千方百计去寻你的。”
  “不要。你不在我留个死物作甚?睹物思人,徒增心烦么?”
  江晚璃很想伸手抢回小簪,可她暗暗权衡过,林烟湄狠心割爱将骨簪相赠,大抵就是心中毫无成算。真放人回客栈,约莫她俩只能被迫分离,这结局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做的事儿,少有办不成的,但凡此人不是林烟湄,她定要命乐华强撸了人带走。
  可偏生她对林烟湄的情愫不同,非是万不得已,她不舍得为难人分毫,反而更乐意看到对方顺从本心做决断。从相识之日起,她和林烟湄就好似是情感共通的,林烟湄难受她会不落忍,林烟湄欢喜她便也觉得开怀。
  慧娘和林雁柔铁定容不下她回去,但日后她查清林雁柔抵触她的因由,等大家心绪平和后,她完全乐意接纳慧娘来和林烟湄团聚,也有能力养活这一大家子呀。
  思及此,她决定一鼓作气,拂袖推拒了簪子,再赌一赌她在林烟湄心中的分量:
  “非要即刻回去拱长辈的火么?我旧病复发,今晚约莫受不住打击,可愿陪我缓一晚?”
  旧病复发?怪不得身体发虚摔跟头呢!
  林烟湄顷刻踮起脚尖摸了摸江晚璃的额头,感觉到掌心微烫,方知江晚璃半日都没退烧,因着担忧,小脸唰啦就垮了:
  “怎不早说?我晌午赌气时来寻乐华的,看见你只觉意外,根本没顾上往犯病那边想。”
  江晚璃无声垂了视线,暗怪林烟湄太大条,她病歪歪的憔悴样儿还不够明显吗?
  躲闪的视线潜藏着幽怨,小模样楚楚可怜的,瞧得林烟湄好不自责:
  “阿姊不难过,我…我今晚不走了,留下照顾你。婆婆那边,我怕她担心,可否麻烦乐女侠帮忙传个话?*就说我有安全过夜的居所…”
  “不能用乐华。”
  不待林烟湄支吾完,江晚璃指着窗外热闹的夜市,率先提议:
  “你瞧,街上有乞儿,传话最好用。我在屋里闷了一日,惦记外间热闹了,陪我下去走走?”
  林烟湄望见医馆外瑟缩的乞儿,下意识拍了拍腰间荷包,可惜瘪瘪的,都是空气。
  若能舍两文钱既传了话又能让乞儿饱腹,自是两全其美,怎奈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只好仰起水汪汪的杏眼去求助江晚璃。
  “去寻乐华讨荷包,一整个带回来,你我逛街用。”
  不需她开口,江晚璃便猜出了她的想法,莞尔笑言:“我换身衣裳,你拦住她,莫叫她上来。”
  “阿姊病着,不宜吹风,还是别下去,就在窗前等,我快去快回。”
  林烟湄有心拦阻,只当江晚璃怕她下楼会跑,赶紧给人喂定心丸。
  江晚璃却格外执着:“此处夜里少有街市热闹,逛一会不碍事。你帮我同乐华要件披风即可。”
  今夜外间的喧嚣,的确使她心痒,外间纷繁的烟火气勾起了她年少时的一段回忆——
  那是她十二岁时的早春,上元灯会方过,久居宫禁的她从宫人口中听闻京都年关夜市的繁华,便格外好奇外面的世界,极想出宫看看。
  可她少时体弱,身份又尊贵,任她如何哭闹,母亲坚决不允她踏出皇城半步。
  也因此,母女间生了嫌隙,她将九五至尊的母亲挡在殿门外半月,誓不相见,这才换得当今太后垂怜,破例请了诸多商贩进宫,单独为她办了场别开生面的“禁庭夜市”,事后害得母亲被言官揪着骂了小半年。
  那晚前所未有的欢畅,江晚璃至今记忆犹新。
  许是今儿早间心绪振荡,她承受了太多意外,此刻神思敏感,这才突然念及了远在京都的母亲和那一点点皇家难得的温情与安逸了吧。
  今晚的夜市她要去,而且只要林烟湄陪着。
  除了幼时的母亲,只有林烟湄能让江晚璃觉得踏实、心安、牢靠。这份自然付诸信任的感觉,连今时的太后都给不了她了,林烟湄是特殊的唯一。
  “行吧。”
  这次,林烟湄清楚捕捉了江晚璃眼中跃跃欲试的光,不忍扫了她的兴致,只得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