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姚将军,在官场在直抒胸臆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代表太后与皇帝前来,为的家国太平,天下大定。太后们惜才,愿意给姚将军这样不拘小节的将才施展的空间,而她们也渴望着将军能名垂青史。”
  哑谜的答案是另一个哑谜,谜底都是她们内心所求,不过高玚的哑谜太过官方,姚震还没有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
  “高大人,我明明有一百次机会投靠蔡氏逆党,兵临城下的危机面前,我的坚持并不是为了等待太后许以的高官厚禄。”
  姚震从坐塌上站起身,伤痛纠缠之下的身形依旧魁伟,她没有向高玚靠近,而她只是从痛楚中起立,那杀气未散的气势就足以让高玚感到威胁。
  当真是被当作“叛臣”的人物啊。
  高玚见惯了长安内那些“真名士自风流”“为万世开太平”的儒士名臣,眼前之人叫她眼前一亮,那些将“生民”“天下”挂在口中的家伙,可未必能做到像她一样奋不顾身,蹈节死义。
  而那一丝威胁也在这一份欣赏中荡然无存了。
  高玚主动迈步,向前走近:“姚将军为的是满城的百姓,对吧?”
  她不等姚震回答,自顾自地说出了猜想:“我今日抵达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栖流所内,那时候我还没见过你,我从百姓的言谈中拼凑出了你的形象。而直到你大胜回城,在响彻天际的欢呼声中,印证了我的推断。”
  “你不打‘应’字旗,是因为你想知道,应国能不能对得起她的百姓,你在乎的不是谁成为了接受山呼万岁的九五之尊,你愿意拼死一搏的是那些奔赴而来求你庇护的百姓。皇帝可以轮流做,但太平人间难得。”
  姚震从未想过,她自己近乎于天真的,在乱世的枪戟劈杀下是最不值一提的,被何守忠那类卑鄙小人狠狠嘲笑的梦想被轻易窥破,本是最不食人间烟火的长安贵胄居然懂得?
  “姚震,我本该斥你目无君上,大逆不道,我更可以治你的重罪,以尚方剑取你首级,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并不仅仅是太后需要你,而更是江淮的百姓需要你。”
  高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倒戈”会来得如此之快,她的心不自觉地像对立面的姚震偏袒过去,差点忘记了大姐姐派自己前来是为了什么。可她不能忽视自己的真心啊,她也渴望着这一片被流离失所和家破人亡的眼泪浸透的土地能再度生长出春花与稻禾。
  谈话的内容已经大大超出了姚震的预料之外,她从不敢相信,眼前代表皇权的来人可以将下臣对君王的“忠义”彻底解构,而最令她震动的是高玚的态度,这几乎是平等之人的相识相知的过程。
  她忘记了,她本该狠狠诈出高玚前来的缘故,甚至可以挑拨她们姐妹离间,从中得知高太后的真实目的,再以此换得自己与母亲的安全。
  可她第一次被对方的开诚布公打得手足无措。
  因为她们都是拥有一颗赤心的人吧,所以才能在乱局的试探与怀疑、对抗与较量中奔赴向唯一的光明坦途。
  而高玚是如此地渴望,姚震如同她说的一样,为的是守护此方的百姓,而不是有着问鼎天下的野心。这样的人,就算是死也应该是在战场上壮烈地告别人世,而不是死于朝堂上的暗箭。
  高玚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如果姚震真如同迷雾中的一簇光,寒夜里的一把火,那么她一定誓死守护。
  沉默中,她们谁都不知道,明明就在互相算计和防备的两方人马,不约而同地在孤城难守的危机时刻选择了坦诚相待。
  高玚从袖中取出了那一道由阿姐早早拟好的圣旨。
  明黄的物件在灯火摇晃的室内格外耀眼,它象征着威严与权力,姚震明白,她若是一跪一接旨,一听奉就是一辈子。
  “微臣接旨。”
  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巍峨的山岳匍匐,她不是崩塌了,而是进行重塑,肩负起了另一道责任。
  第88章 并辔笑天涯
  护城河的河水穿城而过,深碧的流水不疾不徐,在大局初定的庐州城内显现出一股独特的淡然与置身事外,而此刻牵马来此的姚震恰如此河,波澜不惊。
  她和母亲已经接受了应国的封赏,高玚承诺会替姚父洗清冤屈,现在的庐州城等待着来自于河南道的兵力支援,加上挂在城头的敌将人头威慑着窥伺的逆贼,令敌军不敢冒进,于危机中孤立了许久的城池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
  姚震挽起裤脚,下到河边,替自己那战功赫赫的骏马刷洗血污。
  悠悠流水被一人一马的和谐互动撩起了悦动的水花,被跟随前来的高玚收入眼中,她启声轻笑:“素闻战马即是骑兵之同袍,姚将军可否给我讲讲这匹神骏的来历?”
  通谙人性的宝马似乎听出了高玚是在夸自己,它昂首长嘶,强健流畅的颈部肌肉线条全部凸显出来,在日光的照射和流水的浸润下,仿佛一匹因风而动的墨色绸缎。
  姚震轻抚马额,叫她的好伙伴不要得意,骏马那摇摆飒飒的马尾终于停下了。
  “它叫风麒麟,与我出生入死,于鬼门关口数度徘徊,我们心意相通,是最要好的伙伴,是彼此最可靠的战友。”
  回忆起往昔结缘的经历,她不经意间打开了话匣子:“我无封无职,战时身上所着的铠甲原先并不是我的,是我亡故的兄长遗留的。”
  高玚有瞬间的莫名,她说得不错,私铸铠甲是类同谋反的重罪,只是,这和风麒麟有什么关系?
  “我手上使的那一杆枪过去也并不属于我,它叫摧山,是姚氏家传的神兵利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我父亲将它武得虎虎生风,那时候我想,有朝一日我也不会逊色于父亲,而这一杆威风凛凛的长枪也会被我握于手中。”
  她言罢一顿,自嘲轻笑,而后扬起头,显出傲然之色:“我的枪法很好,比兄长更好,好到年少的我笃定,父亲会将摧山传授于我,但摧山属于我的兄长。”
  下游的河水流得很缓慢,微响的潺声在姚震沉默之时窜入高玚的耳内,撩起了高玚心底一抹极淡、极轻的愁绪,她似乎听明白了什么。
  而姚震并没有将年少时的风雨波折全数倾吐,那段苦涩的记忆,至今仍阻滞在心头。
  她的脾气其实很大,年少的时候更大,当姚父决定将摧山传予兄长的时候,她还不会隐藏自己的不满与不服,大发脾气,父兄命人送来的枪皆被她在校场训练中折断,一而再,再而三地耍起“大小姐脾气”令姚父怒火中烧,狠狠斥责她心胸狭窄气量小。
  她终于明白,近在咫尺的某些东西,她绝不可以染指。
  “只有风麒麟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姚震说起风麒麟时候,人马两额相抵,她们心有灵犀,并给予对方力量。
  “几年前,风麒麟还是刚刚降生的小马驹,它出生时遇到了些挫折,让旁人很是不看好,可是我喜欢,我希望它如神话中的猛兽一样威武,期待它如迅猛的风一般带我驰骋天下。”
  那时,恰是姚震最挫败最迷茫的时刻。
  “你做到了,它也做到了。”
  姚震愕然地转过头,定定地凝望着出言的高玚,她明明没有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可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已然无所遁形。
  高玚懂,在这一点上,姚震像极了她那蛰伏已久而后一鸣惊人的长姐,在充满利益纠葛和诡计杀伐的乱局之中,她们二人会因相似的坚定和坚持而相知吗?会一如青山,一如松柏一般相守同行吗?
  现在没人能给出答案,因为危机已至。
  紧紧跟随高玚的竹十七率先发现了杀机,提醒不远处的二人小心的瞬间,她就如同离弦之箭般动身,出鞘刀光绽放于眨眼一瞬,锐利的钢铁碰撞之声在河水之上响起,几抹银光如流星一般坠落,直直没入流水中,再难寻觅。
  是暗器,而竹十七在挡下这几枚之后便毫不犹豫追击刺客。
  在远处暗中观察的风惊月与吕婵二人皆暗道:果然!
  就在几刻钟前,她们二人就悄悄尾随了独自行动的高姚二人,风惊月一开始是不乐意的,这么行事多少有几分冒犯的意思,而吕婵却强烈建议这么做。
  原因很简单,如果有反派动手,高姚两人里但凡一个受伤都会对庐州乃至整个应国的大局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好不容易促成的联盟和稍稍稳定的局势都会在贼人的挑拨和离间中化为乌有。
  所以风惊月还是做起了名为偷听墙角实为暗中保护的举动。
  “竹十七竟是……幽冥涧的人。”风惊月见到了竹十七的身手,很快做出了判断。
  “什么?”吕婵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个重大消息背后隐藏的利害关系,她就眼见风惊月上前护住了进入戒备状态的姚震与高玚。
  紧张的气氛统治了原本宁静的河道,这时没人纠结这个武林高手为何出现,只知道她的出现让小人的诡计难以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