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众人皆畏惧母后皇太后的雷霆手段啊!
  偏殿殿中空旷,无人在侧,高玚低下头,不合时宜地微微一笑,他们惧怕大姐姐是他们的事,她可不会。
  高家多年前遭逢贬谪至穷乡僻壤,那时的大姐高瑄也不过六七岁,二姐尚在襁褓之中,过了几年三妹高玚出世,是十来岁的大姐姐分担起母亲的职责,陪伴她与二姐长大。
  在艰苦的环境下,风雨中一同成长的童年经历更加强了她们彼此之间的本就深厚的血缘关系,在高玚眼里,姐姐们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她的皇帝姐夫在时,后宫与外界隔绝严禁,非圣旨传召者不得入内,而她的姐姐高瑄哪怕贵为皇后,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与母亲、妹妹们相见,她们只能在年节朝拜时相逢了。
  十余年过去了,如今高太后的懿令能畅通无阻了,她们姐妹情谊总算能再续。
  啊呀!高玚啊高玚,你的皇帝姐夫死了,大姐姐身边危机四伏,你竟然还为了先皇的驾崩而叫好,若是让人知道了,可是给大姐姐添乱了。
  高玚,你十九岁了,该学会隐藏真意,不声不响地慢慢实现那些不便昭示的目标,像大姐一样。
  她灵动清亮的眸子里泛起阵阵波澜,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端庄沉静的做派,一眨眼,她又变成了皇太后的胞妹,长安城的贵女。
  章德殿的宫人终于恭恭敬敬来请她了,方才有大臣向母后皇太后进言,所以她先在偏殿等候。
  主殿之上,高瑄安坐,她双目阖闭,似是困极,眼角的细纹在不施粉黛的皮肤上留下了清晰的纹缕,她听得脚步声近,双眼一睁,眼角的纹缕像是神凰一摆尾,在空中甩下漫天光华,那华彩凝聚在她瞳孔中,成为不可直视的锋芒。
  “三妹来了。”她望见小妹,舒颜微笑,那张威严沉着的脸上渐渐显出少见的温情来。
  高玚行了一礼,高瑄忙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大姐姐消瘦了,鬓边又多了几丝白发。”高玚坐下后细细地打量着她,不免有些心疼。
  “你可知方才来的是什么人?”她没有接过妹妹的话,因为她并不打算在高玚面前强调自己艰难的处境,从而达到给她施压的目的。
  高玚虽了解大局,却不可能对章德殿里的大事小事了如指掌,她摇摇头。
  “是兵部的人。”
  “可是那个逆贼蔡显功又兴风作浪了?”高玚的心瞬间一沉,蔡显功就是整个应国的心头大患。
  高瑄微微摇头:“河南道行军元帅已经率兵南下平乱。”
  她站起身,那幅身板似乎可以扛起将倾的天穹,哪怕是道出应国内忧外患的现状也不见半分心慌:“蔡氏逆党之所以能在短短时间内掀起风浪,不仅是因为他以假天时造势,骗取民心,更是因为朝中积弊已现,朝野之上下人心浮动,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就此推波助澜。”
  “前线越是混乱,越需要有人在前方当起国之柱石,不仅要击退来敌,更要抚平人心躁动,号召百姓同仇敌忾。这样的角色并不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元帅将军就能轻易胜任的。”
  光有战斗力还不够,这样人还必须有强大的亲和力以及感召力。
  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能横扫疆场的勇将已是百里挑一,何况这般能力挽狂澜的人物?高玚不由得心一沉,不过,她见高瑄气定神闲,似是胸有成竹。
  “大姐姐这么说,心中是有了人选?”高玚随之站起,目光紧紧跟随大姐姐。
  高瑄转过身,直视着三妹好奇而关切的眼,淡淡道:“有,也没有。”
  高玚双眉一凝,狐疑地问:“那是什么人?”
  “江淮一带有人以一己之力顽抗逆贼,引八方百姓来投。只不过,她从未举‘应’字旗,而是举‘姚’字旗。”
  点漆般的黑瞳在高玚目中灵转,她略略思索,出言问道:“此人虽然能耐,但她既不投敌,也不臣服于我朝?”
  “三妹聪慧!”高瑄赞许点头,“这就是关键之处,此事我已经派人前去调查过,她的父亲本是庐州镇将,先前有人传言他暗通逆贼,后来他守城战死,姚震就在这个当口决心死守庐州。”
  “大姐姐是想替她查清真相,让她归附?”高玚思量着,姚父若真是叛贼,为何要以命死战?而姚震接手之后继续对抗逆贼,是因有血海深仇?姚家如果从未有过不忠之心,却为何不举应国旗帜,是因为兵出无名还是因为对朝廷的态度存了疑心?
  高瑄启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姚震其人有帅才。招抚她不仅能表现我朝的宽厚仁慈之心,用人唯贤之举,同时也是安稳惶惶人心的一步。”
  试想,有人在前线抵抗逆贼,结果来自于国都的命令则是治她重罪,取她首级,那这样的王朝又有什么人愿意效忠呢?
  高玚霍然抬起头:“大姐姐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前线招抚她?”
  姐妹之间的心有灵犀一下子让她了然,大姐姐不会平白无故与她说这些要事,既然姚震对于眼下局势如此关键,那么大姐姐一定会派出最信任的人去处理。
  她一念及大姐姐对自己的信任与认可,心潮澎湃,跃跃欲试。
  “沙场刀枪无眼不说,战场之外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若是愿意前往,就必须将生死置之度外。”高瑄很清楚,她将何等残酷的选择摆在了亲妹妹眼前。
  高瑄的话音中带了一丝寒冰之气,如此冷酷,如此无情:“你还要明白,你到了庐州,你不仅是监军的天子特使,还是姚震手中的人质。”
  寒冰之气一下子凝成了锐利的羽箭,刺入高玚的胸膛,将她刚刚燃起的热血瞬间冰封。
  招抚帅才,必须要有诚意,许以的名利富贵皆会成为浮云,只有最能代表同心同德的诚意出现,两方才能排除外界纷乱的干扰,在四面楚歌声中彼此携手,攻克难关。
  什么诚意比得上身为母后皇太后胞妹的高玚,更为厚重,更能发挥作用呢?
  见妹妹瞬间黯淡的双眸,高瑄心中亦生出不舍,这是她做的最艰难的一个决定,她怎么能做出亲手将妹妹推向鬼门关门口这样的混账事呢?哪怕是为了大局,她也绝不可能没有半点犹豫,没有丝毫迟疑。
  “姐姐在询问你的意思,这不是命令。”她握住了妹妹冰凉的手,她以冷酷的言语驱使高玚前往,又以温暖的真心矛盾地挽留。
  身处高位,她明明早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失去什么,牺牲什么,可偏偏到了这一刻,她还会踌躇不决。
  她自嘲道,原来,我也会在面临大义私情两难全的时候摇摆不定,进退无措。
  此时,高瑄心里已经出现了松动,办法再想就是了,总不能满朝文武没一个能前往的。
  突然间,高玚挣脱了高瑄的手,高瑄微微垂下了头,凝视着后退的高玚,心中震惊不已,忧伤而后生起,看来,妹妹的心已经无情的姐姐伤害了。
  而就在高瑄神伤的那一瞬间,高玚再度上前,回握住她的双手,传递着一股暖意。高瑄抬头,双目之中有疑惑,更有期待。
  “大姐姐,我已经做了选择。”高玚回望的目光中一片澄澈,握住大姐姐的双手加重了力道。
  “若说在前线监军是在鬼门关外徘徊,那么在皇城内的大姐姐就高枕无忧了吗?又有多少人想把大姐姐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身为大姐姐的妹妹,亦是处在风口浪尖,难道我龟缩在长安城内就可保无虞了吗?”
  “我还记得大姐姐以前给我讲汉时的风云人物,冯嫽足智多谋,是解忧公主的得力助手,她在加强汉朝和西域诸国的良好关系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幼时的她在聆听大姐姐讲故事时,心中竟然能慢慢描绘出那名持节女子的伟貌,而今时今日,她眼前一闪而过的是一展锋芒的机会。
  “大姐姐,我不可能永远做受亲姐庇护的小妹,何况,我也有远大的志向啊!”
  “我知大姐姐心中亦有壮志,正因如此,我们姐妹更需要同心断金,就让我来成为大姐姐的左膀右臂吧。”
  高玚凝望着姐姐闪烁的眼眸,她早先帝驾崩后,看到大姐姐那用哀伤掩藏着的犀利眸光中便明白大姐姐也有不甘心,心中也有振翅高飞的宏图。
  她们姐妹在“不安分”这点上出奇地一致,乃至于不需要过多地言辞表露,彼此就能深知心意。
  高瑄无法不为三妹的真情流露而动容,这后宫高墙阻隔了十余年的姐妹情谊竟然分毫不减,反而因阻断而摧生出真正的肝胆相照。
  近在咫尺的妹妹突然松开了手,目光坚定无比,高玚后退两步,伏地行礼:“臣愿做太后之礼,更愿做太后之剑!臣请母后皇太后下旨,准臣前往前线。”
  此后,她们不再是单纯的姐妹,更是勠力同心的君臣。
  高瑄双手将她扶起,郑重对她说:“你去时,我会给你代表天子的尚方剑,你身后站着的是两宫太后,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