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巫济稳当落地,快步走向了巫漫,对她说:“你心虚了。”
  巫济的伙伴们也赶快走上来查看,风惊月的外表有些狼狈,衣襟上沾了巨藤的汁液,身上也带着血痕,那是在对战豹灵时候受的伤。
  她身后还有许多狼狈的人,巫漫看到这些仇敌竟然释然而笑,人打败了“神”,这就是她最终看到的结局吗?
  看呐,这就是一个个脆弱的、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的人,可是当她们抬头仰望自己时,那双神光犀利的瞳眸中写着坚定不移、写着强大无畏。
  人,既脆弱又强大;神,虽强大但遥远,也不止是遥远,而是虚无。
  在一片虚无的幻影中,人的存在格外地强烈,一开始,只是三两个,后来“人”成了“众”,她们携手同心的力量最终将漫无边际的虚幻踩在脚底,踏实。
  那才是永恒,真正的永恒,当它出现时,“神”便不需要存在了。
  “对不起,也许这一声道歉也并非你们所需要的,但我需要对错误的人生做一个交待,我的执拗终于还是成为了你们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她轻轻地扬手,风柔柔地吹起,水中有三五只小虫钻出来,它们振着透明的翅,飞扬在空中,那翅膀上的水迹在阳光下立马就干透了。
  而当它们飞到巫济手中之时,翅膀竟然发出了光,与蛊灯所发出的淡黄色光芒别无二致。
  “这就是能操控活死人的蛊虫,它们植入人体之时翅膀会落下,以活死人为蛊体。你们要找的就是它。”巫漫淡淡开口。
  “这些小虫成熟后会自己飞出去,找寻同类,成为余再之的原料。它们因为吸收了晶石的力量,拥有更为强大的生命力,杀不死。”
  “但它们现在可以走向死亡了。”
  “该回家了。”
  巫济明白,“回家”究竟是什么意思,晶石仍在,母蛊仍存,蛊虫就不会真正的死去,巫漫决定死去。
  在巍洛洛,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它意味着奔跑地孩子最终会长眠于山穴,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她们再度成为母神的孩子。
  巫漫最需要的不是与母神和解,而是与自己和解,当她终于放下了几十年将近百年的执迷不悟。
  巫漫太强大,强大到最后能毁灭她的,只有她自己,但该庆幸的是,此刻的她是释然的。
  霎时间,秘境内大风起兮,晴空之上滚起了浓云,那些从水池中飞出的蛊虫见状,害怕极了。
  脚下的草木不断地抖擞,像是突然从春夏飞转到了最严寒的深冬,在酷寒的空气中失去了自保的能力,沦为手下败将。
  而远处的高山有了崩裂的态势,放声留下一段细而长的吟唱,像是沉睡了千年被吵醒,不满地压抑着声音在抱怨。
  眼前水池上的波纹也不再从容轻快,急切地漾着,像是赶不上最后一班车的旅客,在慌乱地奔跑中尽显狼狈之态。
  危机感一下子就蹿上了众人心头,她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武林精英,又怎么会不懂这些征兆意味着什么?
  天地崩裂,山海倾覆。
  两头豹灵与巫漫心意相通,它们自地上衔出晶石,踱了几步后,将晶石交到了巫济与风惊月两人手上。
  “这里所有的晶石都是由它在岁月流转中慢慢生长出来的,包括哪些发光的花朵,也与它关系匪浅。晶石的力量会让蛊虫狂暴,你们带着它,去建设真实而美丽的世界吧,这就当是我的微不足道的赔礼。”
  “美好的虚幻和沉痛的过往一同埋葬吧,它们会随着我再度回归到母亲的怀抱中……”
  狂风卷石的惊心动魄中,巫漫祝福着这些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也为自己写下了判词。
  接近于长生不老的“神”即将终结自己的性命和犯下的过错。
  “走!”风惊月一边招呼同伴,一边呼叫吕婵打开地图指路,这方秘境将会随着巫漫的死亡而分崩离析,她们绝对不可以留在这里。
  危急关头,耳边竟然响起了一阵舒缓的吟唱,它的感情太过充沛,以至于和山崩地裂的震撼与恐怖格格不入。
  “鹿安卧于森林
  象慢行至石窟
  阳光普照万物
  我们一生下来就可以望见归途
  降生是相逢的欣悦
  死别并非痛绝的酸楚
  自天地而来的生灵
  终将化作时光积淀的尘土
  拥抱我吧
  大地之母……”
  不是悲鸣,而是道尽自然轮回规律的高歌。
  曾经在巍洛洛无数次葬礼上主持仪式的大巫,为自己唱起了挽歌,巫漫将与她送别过的所有亲人一样,再度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她曾经祝福过许多人,今天,她终于可以祝福自己了。
  歌声中,风惊月一行人开始撤离,巫济仍停留在原地,与两头豹灵告别,她温柔地抚摸着它们的头顶,充满了爱与不舍。
  豹灵不会离巫漫而去,就像天崩地坼在前,蛇灵依然呆在她身边一样。
  明明是置人于死地的危机来临,她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一点都不害怕。
  风惊月正焦急地拉着巫济,准备扛起她就跑路,却听见巫济不急不躁道:“先别跑。”
  巫济话一说完,还没等风惊月动手,风惊月就看见了这方世界里的变化。
  无数翠绿的藤蔓自山间“奔跑”而来,它们如同血蔷薇的武器那般粗壮结实,可身上却没有生长着尖锐的利刺,它们像是在与巫漫的歌声赛跑,以最快的速度“冲刺”到了众人面前。
  巫漫停下了吟唱,她对她们说了最后一句话:“孩子们去吧,回到真实中去,去创造你们的将来。”
  藤蔓将她们卷起再抬高,以飞快的速度不断向外界延伸,高低起伏地躲避路径上的山石或者巨树,灵活地让人无法看清眼前的障碍到底是何物时就已经被送远。
  饶是这些武林高手常常飞檐走壁,也被这忽上忽下地横冲直撞折腾得够呛,再也无法顾及身边人和探究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紧张刺激的氛围中,她们只听到了身后震天的巨响,是高山崩塌,是巨木倾倒,鼻息中还嗅到了浓重的烟尘味道和草木腥气,这一切都在证明,她们方才踏足的神秘、美丽又充满危机的世界正在毁灭,正在消失。
  会有一瞬间的惋惜么?
  山川神域确实风景绝佳,最独特且难忘的一定是里头孤雌生殖的先例,这一点让这方秘境拥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它像是一个已经落实的梦境,充满美好的寄托。
  可是它也孕育着生生不息的蛊虫,成为危险的来源。
  就像创造这个秘境的创世神巫漫,她强大到可以将这些美好的设想付诸实践,可是她的人生经历中又留下了难以原谅的错误。
  像太阳,有日升就有日落,有光明就有黑暗,会照拂大地也会炙烤生灵。
  但她不是太阳,太阳不会陨落,而她会走向死亡,与她曾经的执着和梦想一同离去。
  云霄飞车般的绿藤将巫漫的使命践行得很好,在大地撕裂出伤痕,将这一切吞噬抹平之前,绿藤将她们送回了大旱无雨的世界。她们还未站稳脚跟,就看到翠绿的护送者们齐整整地开始颤抖、萎缩,回到地心,像倒放的电影,生机和鲜活在一瞬间被封存到最初的那颗种子里。
  直震云霄的轰鸣是最后一声巨响,梦幻一般的经历最终被鄱阳湖的湖水抹平、淹没。
  原来巫漫将她们送到了还未干涸的湖心上的小岛,站在孤零零的岛屿上,被烈日晒得困倦的湖面没有一丝风,只剩浩大无边的麻木,她们就身处其间,心中的滋味当真是既像是嚼着一大口蜡,又像是打翻了厨房的酸甜苦辣咸,复杂得难以描摹。
  在灼烈的日光下,巫济手中的蛊灯渐渐熄灭了,再也没有了颜色,她走到岸边,在石头上将琉璃壳子敲碎,蛊灯沉下水中,再也难觅踪迹。
  蛊灯指示母蛊,母蛊已毁,蛊灯永灭。
  她们此行的任务完成了,但彼此之间没有流动着纯粹的喜悦。
  巫济起身,右手将神杖用力向地面一叩,张开了双臂,她启声唱起了熟悉的调子:
  “鹿安卧于森林
  象慢行至石窟
  阳光普照万物
  我们一生下来就可以望见归途
  降生是相逢的欣悦
  死别并非痛绝的酸楚
  自天地而来的生灵
  终将化作时光积淀的尘土
  拥抱她吧
  大地之母……”
  巫者的歌声穿透天空,她呼唤着遥远的神灵,送别着未曾远去的归人,结束吧。
  高不可及的天空在此刻有了回应,狂风大作,乌云雷鸣,大暴雨在顷刻之间来临,鄱阳湖的干旱终于在走到了尽头,云雨来临之际,新的篇章也开启,那里写着:
  双手用于改变,而非用于造神与祈祷祂的降临与拯救。
  第81章 并辔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