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贺玄度拱手向前,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乃丞相府二公子,奉父亲之命,特来相送。”
  为首之人自然认得他,听他说奉丞相之命相送,半信半疑。
  贺玄度不紧不慢道:“你若不信,遣人回去问一问便知。只是这一来一回的,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好说了。”
  那人见他们只有两人,也不多加阻拦,左右出了问题,推给这个二公子便好。
  于是,侧身让开,对着车内道:“劳烦下车,有故人相送。”
  车帘微微晃动,先探出一截枯瘦手腕,很快一道瘦弱的身影钻出马车。
  少年迎风而立,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眉间眼梢的锋利消磨殆尽,眼睫垂下,带着无尽的落寞。
  看到贺玄度与柳舜华的瞬间,死寂的眼神一下有了些许亮光。
  驿亭内,贺玄度备好了酒菜,倒了一杯酒递过去,“此去济阳,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浊酒一杯,望一路平安。”
  刘昌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颜太傅他们,劳烦多关照。”
  贺玄度一愕,见刘昌已经看破,垂眸问:“你对我很失望吧?”
  他一直将他当作朋友,可他却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从九重高台跌落,万劫不复。
  刘昌静立良久,忽而展颜一笑,“要怪,就怪天意弄人,你已选了你的路。贺玄度,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下辈子,我们早点做朋友。”
  贺玄度抬起头,“你还愿意认我这个朋友?”
  刘昌望向远处苍茫的群山,面上悲怆之色渐融:“为何不认?你为我周旋保命,刘九生看在你的面上对济阳旧部网开一面。”转眸时,眼中竟含笑意,“是我狂妄自大,连累众人,落得这般下场已是侥幸。”
  他虽这么说,可贺玄度一想到他入长安时的风光无限,如今被贬为庶民,不再有皇族光环,身边亲友尽散,从此被父亲的人日夜监视,一种难以言说的心酸便翻涌而出,只教他心上憋闷。
  刘昌见他如此,反倒释然一笑,安慰道:“贺玄度,你
  没必要内疚,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这个人,有时候看起冷心冷性,心内却最重情,若非早已将我视为朋友,又何至于受此煎熬。”
  除夕一夜,他们窥见彼此最孤独无助的一面,相同的经历就像彼此的一面镜子,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做朋友。
  贺玄度看着他,“刘昌,山高水长,总有相见那日。你我是,济阳旧臣也是。”
  刘昌微微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当初,是我带着他们走出济阳,如今他们却远贬他乡,难返故里。若有相见那日,贺玄度,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命。”
  贺玄度举杯,“会有那一日的,他们会回去的。相信我,好好活着。”
  刘昌饮完最后一杯酒,将杯子掷向远处山崖,“我曾经想过,要暗中处理掉你父亲,独揽大权。可是,我优柔寡断,念着他扶持我上位,又忧心杀了他朝局难以掌控,一再犹豫,以致错过良机。”他面色一沉,“你父亲是治世的能臣,亦是噬主的豺狼。你若站在他的对立面,一样会尸骨无存。贺玄度,既然你已做了选择,别心软,别回头,别再走我的老路。”
  话已说尽,再留下去徒增伤感。
  刘昌转身,经过柳舜华身边时,缓缓停住脚步。
  他轻笑一声,“那日,也是在这春蒙山下,我误以为你为我送行。不曾想,今日你倒是真为我送行了。”
  柳舜华盈盈一笑,“只可惜,没有山果子送你。”
  刘昌抬头望着积雪满顶的春蒙山,“是啊,再也吃不到了。”
  柳舜华想起那日的场景,缓缓道:“成川,他人已在济阳。玄度怕他冲动,让人将他打晕,直接送到了济阳。”
  刘昌望着盈盈而立的柳舜华,眼底浮起一层薄雾。
  他偏过头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生生压了回去。
  山风掠过,柳舜华衣饰上绿丝绦随风轻扬,像春日里最早抽芽的柳枝。这般纤细的身量,却总是带着春风化雨般的奇异温暖,轻易抚平人心,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去汲取那一点点柔情。
  刘昌想,这辈子,他大约再也碰不到这样的姑娘了。
  马嘶一声,刘昌的车马,迎着风雪启程。
  贺玄度与柳舜华走出驿亭,静静望着前方,远去的车马化作天地间一粒黑点,最终被苍茫雪色吞噬。
  四野俱寂,转眼间,山川万里,雪白一片。
  来时脚印已无踪迹,长安城一切,仿佛不过是风雪途中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梦醒了,也好。至少这一世,刘昌不再是一个人。就像贺玄度说的那样,只要他们都活着,总有重逢那日。
  回到相府,贺丞相并未怪罪贺玄度,反倒觉得,由他代表贺家去送刘昌,反能彰显相府的度量。
  看吧,他废掉刘昌,只是为大安千秋万代基业,他对刘昌毫无私人恩怨。
  第二日午后,周松神色凝重进来,“公子,彭城王已经到长安了。”
  贺玄度凝眉,柳舜华将手放在他掌心,“你去吧,一切小心。”
  柳舜华在屋内同妙灵几人正说着话,程氏便遣人要她过去一趟。
  她本懒得去,负责传话的丫头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跪地磕头,说她若是不去,王嬷嬷便要将她发卖出去。
  柳舜华于心不忍,也想瞧瞧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带着妙灵与芳草,去了前厅。
  程氏一见柳舜华,罕见地热情起来,“有些日子不见,怎么瞧着,人清瘦了不少。”
  柳舜华垂头看向自己的腰,自打嫁给贺玄度,被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人明明已经胖了一大圈,程氏是眼瞎吗?
  她悠然饮了一杯茶,“有劳母亲记挂,我与玄度好得很,您可以放心了。”
  程氏脸色一黯,很快堆起了笑,“自打过了年节,老夫人精神便不大爽利,你日日侍奉汤药,片刻不离。偏生玄度的腿伤才将将好转,也离不得人照看,实在是辛苦你了。”
  一旁的妙灵与芳草睁大双眼,真是活见鬼了,程氏竟然关心起她们二少夫人了。
  柳舜华垂眸,眼中划过一丝哀伤。
  她清楚地知道,老夫人时日不多了。近日来尤其嗜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能陪一日便是一日。
  “你一个人照料,实在让我心疼。”程氏幽幽一转,“不如,我送个贴心的丫头过去,替你多分担一些。”
  柳舜华愕然抬眸,瞧着程氏一脸温婉,十足的慈母模样。
  怪道她今日如此热心,原来是想往他们院中塞人。
  她与贺玄度成婚不足三个月,新婚燕尔,她便按捺不住了。
  前世,祖母病重期间,她见她失了靠山,也是如此。
  她忽然觉得可笑,同样是女子,程氏为何总爱做这等龌龊的勾当?高门后宅的方寸之地,竟能把人的心肠都磋磨成这副模样?
  程氏心内同样冷笑,自贺玄度娶了柳舜华,两人愈发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前些日子更是撺掇着容华和离,害得容华有家不回,与他们愈发疏远。这口气,她思来想去,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才想到这么个办法,既能借此给她个下马威,离间一下他们夫妻感情,顺便安插自己人进去探风。
  柳舜华轻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母亲,您忘了,玄度身边有银纤姑姑。”
  程氏却道:“银纤终归是年龄大了点,照看难免不到位。”
  柳舜华皱眉,瞧向一旁的王嬷嬷,“怎会,王嬷嬷更是年长,我瞧着办事最是牢靠,不然,母亲也不会如此重用她。”
  程氏脸色不太好看了,干笑一声,低声道:“这怎么能比呢,玄度他是个男儿,血气方刚的,若是身边没有个年轻的丫头照料,你一个人怎么吃得消?”
  柳舜华脸唰一下红了,程氏委实粗俗了些,还真是什么话都不避讳。
  只是,眼下不是扭捏的时候。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待面上热意稍退,方缓声道:“母亲,玄度他的腿才好,大夫再三叮嘱过,宜节制。”
  这下轮到程氏傻眼了,她看准了柳舜华面皮薄,没想到她竟如此强悍。
  她强忍着气,尽量平和,“你们房内丫头太少,放着伺候穿衣用膳也是好的,总归是做母亲的一点心意,你断然拂了长辈的好意,传出去又要让人多舌。”
  柳舜华冷笑,谁家婆母会好意到新婚便逼着儿媳接纳通房,即便传出去,丢脸的也不是她。
  “母亲,玄度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柳舜华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他一向不喜欢生人,最厌别人替他做主,今日我若是贸然应下,回头他一生气,若是打断了我的腿,可如何是好?”
  程氏震惊地看着柳舜华,她还真是,信口开河。
  整个相府,谁不知道,贺玄度宝贝她这位夫人跟眼珠子一样。
  柳舜华原以为,程氏能有什么新鲜花样,没想到她的手段还是如此无聊,且难登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