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他怎么也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个儿子竟然反戈相向,在众目睽睽之下拆台。
  “贺二公子所言不差。”殿门打开,柳桓安率朝臣蜂拥而出。
  车骑将军无奈看着贺留善,他是按照指示将朝臣都留在大殿,等候皇太后驾临,但方才刘昌那几声吼叫过于凄厉,朝臣们到底坐不住了,柳桓安伺机煽动,他又不能砍了他们,只能放行。
  柳桓安望着阶前殷红浸染玉阶,又瞥向一旁心如死灰的刘昌,眉峰紧蹙,沉声道:“贺相,纵使济阳王失德当废,亦当存几分体统。这般刀兵相向,血溅丹墀,岂是圣朝废立之礼?”
  到底是御史,柳桓安一番话,掷地有声,瞬间燃起朝臣议论。
  “贺公明鉴,济阳王纵获罪于天,但到底曾是旧主,如此不体面,我们这些人脸上难道便有光吗?”苏太常附和道。
  贺丞相脸色不好看了,贺玄度如此一搅局,耽搁了时辰,竟引得这些朝臣站出来质疑。
  他负手而立,避重就轻道:“《孟子》有云: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今日废立,实乃天命。”
  柳桓安冷沉道:“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是故天子之过,臣亦有责。你我皆为大安臣子,怎可独独诛杀济阳旧臣?贺丞相,若今日,逼死了济阳王,就不怕他日青史之上,你我皆为弑君之臣!”
  他这话说得太重,朝臣骇然,若刘昌当真在今日出事,那他们所有人都难逃史笔如椽。
  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贺丞相,济阳王已废,这些旧臣,斥去其官职,撵回去便是,何必斩尽杀绝。”
  “是啊,如此这般杀人诛心,便是济阳王活着,那同……咳……”
  “还请丞相,能放过济阳旧臣。”
  “请丞相三思!”
  ……
  群臣附和声渐渐大了起来,此起彼伏。
  风雪呜咽,刘昌却觉得耳畔忽然安静下来,他望着眼前诸臣,喉头微微滚动。
  登基三月,他早已看腻了群臣俯首时无聊造作的姿态。可此刻,那些曾令他生厌的跪姿,却让他的眼眶蓦地泛红。原来那些低垂的冠冕之下,当真藏着太傅所说的“君臣之义”。
  胸中一股灼热血气自心窍奔涌而上,烫得喉间发紧。热意来得如此汹涌,方才已经冷下的心,瞬间温热。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阶下的贺玄度与柳舜华身上。
  恍惚中,他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冬夜,贺玄度挑开破席,将那件鹤氅搭在他身上……
  贺玄度看着贺丞相渐渐阴沉的脸色,开口道:“父亲,济阳旧臣全赖济阳王恩德,济阳王既已被废,他们不过一片散沙,成不了气候。何况,这朝中为济阳王鸣不平者,多半是素日对他不满之人,皆是直言。还请父亲,暂退一步。”
  柳舜华稍一深思,便觉出贺玄度此言精妙之处。
  贺丞相之所以对济阳旧臣痛下杀手,不过是想彻底绝了刘昌复立之路。此外,多少也有些想要试探,看看刘昌在朝中是否还有其他势力。
  贺玄度一番话,先是暗示济阳旧臣不足为惧,又提醒了朝中替济阳王说话的,多是一些直臣,以此打消丞相的疑虑。
  同时,贺丞相也知晓,他此次废帝,口号虽响,但到底是越矩。群臣直谏之下,若他仍一意孤行,失了仁心,得不偿失。
  贺留善扫视一圈,终于松口,“诸君所言极是,是我一心只想着肃清朝堂不正之风,思虑不周。来人,将济阳旧臣全部暂押至诏狱,听候发落。”
  诸臣见事已落定,渐渐退回大殿。
  刘昌被押着转身时,忽见阶下白发苍苍的颜太傅率众臣齐齐伏地。
  “臣,恭送王爷。”
  挡在济阳群臣身前的贺容华倏忽放下手臂,回头默默望着成渊,泪如雨下。
  金吾卫铁靴踏碎满地血水,朝着阶下众人走去。
  成渊从贺容华身边走过,压抑地满腔翻涌的思绪,死死咬紧双唇,直至满
  嘴血腥。
  她已嫁作他人妇,他不能再连累她。
  贺容华快步跟上,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成大哥,等我。”
  成渊片刻呆滞,很快,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贺留善跟着一步步走下,停在贺玄度面前,抬手朝他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柳舜华被吓了一跳,怔在原地。
  贺容华伸手去拉贺留善,“父亲,不怪二弟,是我求他带我来的。”
  贺留善目光转向贺容华,毫不意外地抬起手。
  手举到半空,被贺玄度拦了下来。
  贺留善怒道:“逆子!”
  贺玄度顺势将他甩到一边,“父亲,大姐姐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贺留善压低嗓音,对着贺容华骂道:“今日贺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让我如何向宣平侯府交待?”
  “那便和离吧!”贺容华声音淡得风一吹,便散在空中。
  贺留善许久未反应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容华整理好衣襟,抬眸道:“父亲,今日之事,已经让贺府与宣平侯府脸上抹黑,宣平侯府必生嫌隙,唯有和离,方能保全两家颜面。”
  贺留善冷笑,“好啊,你早就算计好了吧。”
  贺容华开口毫不留情,“当初,逼我嫁到宣平侯府的时候,父亲曾许诺过要保成大哥一世无虞,我这才乖乖做您的棋子。如今,父亲不但违背了诺言。”
  贺留善看着眼前的大女儿,怔愣许久。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她冰冷得让他喘不过来气。
  于是,喃喃道:“那个成渊他配不上你,宣平侯世子有什么不好?”
  贺容华冷声道:“你说他好,是因为他对你有用。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寻花问柳,一事无成的废物。”
  贺玄度站在一旁,拍了拍贺容华的肩膀,“姐姐既想和离,那便和离吧。”
  贺留善瞪了他一眼,“有你什么事?”
  “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要维护住两家的名声?”贺玄度继续道:“方才闯入宫门时,我借口大姐病重,需进宫瞧太医。不如就对外宣称,大姐得了重病,神志不清。再以此为由,去宣平侯府提和离之事,如此,便可保全两家颜面。至于宣平侯府,只需放平身段,顺势拉拢安抚一番,想他们也不会因此与相府生出嫌隙。”
  贺留善第一次正眼看向贺玄度,认真打量起这个素来没个正行的儿子,他隐隐有种感觉,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他这个方法倒是不错,一时脸色稍稍缓和。
  贺留善不再与他们多话,转身朝大殿走去。
  回去时,贺容华并未与他们共乘,而是住了附近的客栈。
  她打定主意要和离,那个所谓的家,根本懒得回。
  柳舜华拉住她,“大姐姐,你一个人行吗?”
  贺容华一笑,“你放心,我穷山村里长大,什么苦没受过,什么难没遭过,没事的。”
  柳舜华想了想,“我与玄度在城东,我们柳府附近置办了一个院子,大姐姐若是不弃,明日便搬过去住吧。靠着柳府,有个照应,玄度也放心。”
  贺容华携了柳舜华的手,不胜感激,“蓁蓁,谢谢你。”
  上了马车,贺玄度长长舒了一口气。
  “蓁蓁,你思虑总是如此周到,回去我便让洪声去置办院子。”
  柳舜华拉过他的手,“大姐姐待我好,为她考虑,是应该的。”
  贺玄度叹声,“大姐她也算因祸得福,好歹与宣平侯世子和离,不用再同床异梦,免受蹉跎。”
  柳舜华点头,当贺容华提出和离时,她一瞬震撼,没想到她竟如此果决。
  她忽地一顿,眼底泛起涟漪,“是啊,若是我也有她这般魄力……”
  话一出,便觉车内气氛骤降,贺玄度攥住她的手,像是怕她会随时跳下马车一样,“蓁蓁……”
  柳舜华先是一愣,随即冰凉的指尖戳上他紧绷的脸颊。
  “你想什么呢?我就是感慨大姐有那份勇气。”
  贺玄度手臂略松了些,“我以为,我以为你……”
  柳舜华歪头凑过去,“你以为什么?”
  贺玄度摇头,顺势靠在她肩上,“没什么,只是方才太过紧绷了。”
  想起刘昌,柳舜华心中有些不好受,一时沉默。
  许久,她才道:“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成川昨日陪在他身边,他也不至于会误入皇太后寝殿。”
  贺玄度揽过她的肩,“蓁蓁,父亲有意寻他的错,即便成川昨日在,也会被人调虎离山。何况若是他在,大殿之上,看到有人如此对待刘昌,以他的脾气,只怕当场便举剑反抗了。父亲正愁不能杀一儆百,他若在,此刻已经成了那刀下魂。”
  柳舜华这才稍微缓解,贺玄度怕她多想,继续道:“我已让周松去上林苑回程途中截他,有他在外面,做事也方便些。”
  车马摇晃着向前,柳舜华仔细梳理两世知晓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