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程明还来不及反应‘那边’是哪边,高峤已经转身离开。一抹高挑的黑色背影也随之出现在程明视野,那是祝芳岁追着高峤一起去了。
  墓园是山坡的结构。柏岭的墓在山坡快要到顶的位置。高峤离开人群后沿着石阶一路往山顶上走。山顶这一片的墓碑重新修葺过,她左右两边的墓碑看起来都很新。有的刻了红色的名字,有的刻好了照片,有的墓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高峤左手边的墓碑上刻着一张笑靥如花的女孩面孔,底下红色的大字写着她的名字,‘1987年11月11日 - 2005年8月30日’。
  高峤停下脚步。
  “你看这个女孩子。”高峤没有回头,但是知道她身后跟着祝芳岁,“她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祝芳岁在高峤下一级台阶跟着站住脚步。高峤所说的女孩子鹅蛋脸,大眼睛,笑起来时甜甜的,看着是一个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
  “真年轻啊。”祝芳岁附和高峤的话。
  “她死的那年是我去英国读大学的那年。”
  2005年。她和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同时离开家。不知道这女孩子去世的时候会想些什么,是留恋还是释然。
  高峤只记得自己当年离开家,看着飞机顺利起飞的那一刻她彻底松下一口气:终于离开了。
  “如果当年我没有走的话,今天你在这里看见的说不定就是我的墓碑了。”高峤微微侧过一点头,嘴角含着零星笑意,分不清是苦涩还是庆幸。
  “你读大二的那年是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祝芳岁走上一步台阶,和高峤并肩。她挽住高峤的臂弯,“过去了,高峤,都会过去的。”
  “是吗。”
  阴云压得愈发低了,好像伸手就能够到即将落下的雨。
  “是啊。”祝芳岁的话和卷着落叶的风一道吹过来。那阴云已经承载不住积攒了一整天的雨的重量,细密的雨丝随着风一起落下来。
  高峤和祝芳岁站在渐渐落大的雨里,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十八岁少女相对。
  高峤在心中无声的提问:你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是悲剧吗?你是病死的,意外,还是自杀呢?离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希望有下一世吗?有下一世的话,你还想过和这一世同样的生活吗?
  这些问题自然都得不到答案,也无所谓答案。
  过去就是过去了,死了就是死了。这个十八岁少女的一生结束了,柏岭的一生也结束了,她们的□□死去,不会再创造新的记忆,也不会再有未来。
  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能够在那些已经过去的‘过去’里找到她们。而只要她们曾经存在过,她们就一定会在这世上留下痕迹。
  ——哪怕这痕迹是一座坟。
  第83章 雾霾橙色预警(8)
  ‘带上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你妈妈到底为什么非要生二胎,她又是为什么死的。’
  “你女儿是生孩子死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女儿又不是没有孩子。要不是她一定要为你们老程家留个根儿,她又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
  “那是你女儿自己要的啊,关我们什么事?”
  “诶你怎么这么说话——”
  祖辈的争吵透过关上的房门传进来。柏风坐在书桌前,电子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21点整。
  平常这个时间她已经写完了学校的作业,在做妈妈留给她的课外题。爸爸会在客厅里和近期表现不好的班级的班主任打电话沟通情况,妈妈会在书房里写她的书。
  家里不会有那么多人的声音,也很少有争吵。
  爸爸妈妈通常都和气礼让,哪怕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两个人也很少会朝对方大喊大叫。
  柏风记得爸爸妈妈为数不多的几次吵架都是围绕着她。
  一次有关她要不要继续上钢琴课。妈妈认为女孩子应该学乐器培养气质,陶冶情操,爸爸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会弹几首曲子已经能装点门面了’。
  一次是学校出国的夏令营活动,参加的同学要交三万块钱,去十天。妈妈认为女孩子可以出去多看看涨涨见识,以后万一她的丈夫是留学生也不至于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去。爸爸还是认为没有必要,‘不找留学生当丈夫不就好了吗?你妹妹不是也出过国,回来做的那些事情像样吗?’。
  还有一次是她某一次数学考试没有考好,低于班级平均分。妈妈为此很着急,担心她的成绩从此要往下掉。而爸爸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这不是很正常吗?女孩子逻辑思维没有男孩强,学不好理科的。”
  这为数不多的吵架每一次都被柏风听到。她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书桌前一边写作业一边困惑于父母的对话。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柏风说不上来。复杂又不甘的心情潜伏在身体里,令她悄悄问一句:“为什么不呢?”
  ‘她妈妈自己要生弟、弟!’
  高峤的话反复在柏风耳畔回响,她捂起耳朵不想听。然而言语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柏风不管怎么想忘都忘不掉。高峤掷地有声地把每一个字砸下来,击碎她十五年来茫然困惑的人生。
  是,妈妈这么多年都在备孕,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她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妈妈说因为她和爸爸姓,所以想要再生一个和爸爸姓的孩子。
  柏风在电视上看到过关于女性分娩的纪录片,知道生孩子的痛苦,“那么我和爸爸姓可以吗?我和爸爸姓,妈妈就不用受生孩子的苦了。”
  她的体贴换来妈妈温柔的眼神。妈妈摸着她的头说没关系,你爸爸那么好,妈妈愿意的。
  妈妈愿意的。
  愿意为了爸爸再生一个孩子,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失去性命。
  “她自作孽!我们家程明从来没有说过一定要儿子这种话!”
  “程明你说句话呀,你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对呀儿子,你说。”
  “你们让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妈妈,为什么呀?
  柏风推开椅子站起来,为什么你的‘愿意’换回的是爸爸的无话可说?为什么你的‘愿意’丢掉了你的命,还没有人为你哭一声?为什么你愿意了,爷爷奶奶却不肯承认你的愿意?
  你付出了生命——柏风推开房门,客厅里五个大人。爸爸抱着头坐在沙发上,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她们面目扭曲,都是柏风记忆里没有看过的样子,怪物的样子。
  大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到柏风拖着脚步走向厨房。
  妈妈去世以后,家里也没有人收拾。原本去奶奶家时,奶奶都会做一大桌子菜。现在奶奶做饭非常敷衍,有什么吃什么,柏风已经吃了两天的剩饭。不仅如此,她们吃剩下的脏碗也堆在水池里泡着谁,柏风不洗,家里其他人也不会动。
  柏风没有打开厨房的灯。
  她原本很少踏足这里,现在摸黑也能找到放置在灶台角落的刀具。
  家里用的菜刀是双立人。妈妈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刀具,说它性价比高,耐用。刀握在柏风手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慢慢平静。
  她从厨房走到客厅,在茶几前站住时,家里的大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内容其实无关妈妈意愿。说破大天,归根究底也会回到妈妈的遗产。妈妈留下一大笔钱——柏岭是很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家——妈妈曾经那么引以为傲:自己是事业和家庭兼顾的贤妻良母。
  她奉献了一切,她愿意的。
  “别吵了。”柏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大人们。她的话语不足以打断她们,于是柏风提高音量又说了一次:“别吵了!”
  “小风你去写作业。”程明没有抬头,腾出一只手冲女儿挥一挥。其他四个大人停下争吵,抱着胳膊谁也不看谁,也不看柏风。
  “你们别吵了。妈妈死了,你们每天都在吵架,不是吵钱就是借着抚养我的名义争钱。你们就那么缺这点钱吗?”
  程明在柏风的话里慢慢抬起头,“小风你在说什么?”
  柏风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她从小到大都听话。听爸爸的话,听妈妈的话,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反对父亲,她为此激动得浑身发抖,“爸爸,妈妈是你的妻子,她为你生儿育女,丢了性命,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外公外婆,妈妈是你们的女儿,她那么爱你们敬重你们,你们除了要钱以外没有别的想法吗?爷爷奶奶,妈妈是你们的儿媳,她一直照顾你们,给你们买药陪你们去看病,周末带你们出去玩,你们只想要她的钱,是吗?”
  “小风你闭嘴!”一整夜都无话可说的程明在这时暴怒,猩红的双眼犹如饿兽,死死瞪着女儿。
  柏风被爸爸的眼神吓得心脏骤停,但她很快抬起握着刀的胳膊,在大家惊叫着‘你要干嘛’和’放下刀’的声音里,她把刀尖对准每一个人,“你们不是爱她吗?!好妻子、好儿媳、好女儿!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她的死而哭?!她不是被你们爱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