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齐逐鹿亲亲她的鼻尖,话音轻轻的,尾音快活地飘到天上:“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郁青的额头贴到她的额头上,“因为你好乖呀。我喜欢你很乖。”
  “哦,知道啦。”齐逐鹿把脸颊也贴到郁青的脸颊上,“那我乖乖的话,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郁青的脸蹭一蹭齐逐鹿,“什么?”
  “我想回一趟樟市。”
  “樟市?”
  “嗯。我爸爸在那边。他的忌日要到了。”
  —
  十一月三日,阴天,阵风三到四级,轻度雾霾,局部地区有小雨。
  樟市临海,郁青在很小的时候和父母一起来海边玩过几回。后来渐渐长大,有海的地方很多,她对樟市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不会非要闹着来小城镇看大海。
  她坐在车上,十分钟之前齐逐鹿刚刚撑着一把黑伞捧着一束她买的白花下车。
  齐逐鹿是樟市人,父亲去世之后才被表叔李洪领去宁市。
  这些事情是昨天她们在去樟市的高铁上齐逐鹿说的。
  “十七年前的十一月三号,爸爸接我放学以后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在超市门口有一个阿姨在大喊,说‘抢劫啊,抢劫啦!’”齐逐鹿把那阿姨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足见这句话在她心里回荡了多少年。
  “我和爸爸都看见一个个子小小的男人在抢那个阿姨的包。爸爸把背着我的书包往外怀里一丢,冲上去帮忙。”
  “我抱着书包害怕极了。我爸爸是个工人,平时体力还不错,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会打架。包要抢回来的时候,那个抢劫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刀,他一刀捅到我爸爸的心脏。”
  齐逐鹿说到这里,腰肢软下来,埋头趴进郁青怀里。郁青看着她毛绒绒的发顶颤动,知道她心中不好受。
  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齐逐鹿的脑袋,郁青说:“不说了,不说了。”
  —
  “爸爸。”郁青买的白花被齐逐鹿放在父亲的墓碑前。照片上的中年男人咧着嘴,笑得开怀。这张照照片是齐逐鹿小时候给他拍的。男人看见女儿拿着相机,学大人有模有样的拍照,乐得不顾满脸皱纹和形象,只想让女儿高兴。
  齐逐鹿把伞放到一边,雨细细密密地落到她身上,她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头也低下去,“爸爸。”
  齐逐鹿长大一些之后,每一年叔叔阿姨都会带她回樟市给父母扫墓。她父母是双墓,葬在一起。齐逐鹿每次来都会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许多发生的好事:新学会了舞蹈、被叔叔阿姨夸了、考试进步……
  她神采奕奕的表演快乐,力求身后的家人和地底的家人都能放心。
  今年是她第一次自己来。
  没有叔叔阿姨在一边张罗烧纸钱,没有表姐在边上夸她妈妈长得漂亮,齐逐鹿的戏终于演不下去。
  她应该哭,但眼眶干涩,一滴眼泪都没有。
  两声‘爸爸’喊过以后,齐逐鹿用袖子去擦拭墓碑上的灰。
  ‘父齐彦 1975年5月8日 - 2005年11月3日’
  齐逐鹿的袖子在碑上的‘爱女齐逐鹿敬立’处停下。她的额头贴到父亲的名字上,“爸爸。”声线颤抖,手指紧紧贴在碑上,像是小时候停电怕黑,牢牢抓着爸爸的手。她害怕莫名其妙的停电,害怕那是会吃人的大妖怪干的。
  那时爸爸总会摸着她的脑袋,抱着她说:“爸爸在,大妖怪不敢来。”
  可是后来爸爸不在了。
  停电的时候她自己抱着枕头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祈求大妖怪不要来吃她。
  齐逐鹿谁也没有说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非常认真地憎恨过爸爸。
  他明知道他出事后这个世界上只会剩下她一个人,他明知道她怕黑、怕孤独、怕很多很多事情,但他还是抛下她。
  樟市政府给爸爸颁发过一份荣誉证书和一枚奖牌,由七岁的齐逐鹿代为领取。小小的齐逐鹿站在领奖台上,眼泪还没干,一手拿着爸爸以死换来的见义勇为的奖状,一手握着奖牌,茫然无知的被拍下照片,成为英雄的女儿。
  可是谁要当英雄的女儿?
  她只想她爸爸活着,哪怕穷一点也不要紧,日子难过也不要紧。至少她还有爸爸,她不用为了融入叔叔阿姨家而去学她根本不喜欢的舞,不用在每年给妈妈扫墓时表演开心,她可以哭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发脾气——她也不用为了报答叔叔阿姨的养育之恩而以身换钱。
  他为什么要去帮助别人?为什么要死?!
  齐逐鹿在过去几千个日夜里问过这个问题。如果爸爸没有死她的生活是不是会顺利很多?但现在……齐逐鹿的额头和手指传来钝钝的疼痛。她又不得不庆幸父亲早就离世。
  如果他看到了现在的自己,应该会很难过吧。
  “对不起。”
  齐逐鹿的手指抚上爸爸的笑脸。雨一丝一丝落到她的脸上,“爸爸对不起。但是我真的要钱。你为了陌生人都能献出生命,你,你不会怪我,对吧?你会支持……支持我的选择。”
  齐逐鹿的嗓子里卡着异物似的,艰难的阻拦她要说出的每一个字,但完整的话终究被她说出。
  她揉了揉眼睛,擦拭干净墓碑以后站起来。
  父亲和母亲一齐看着她,两人脸上都充满笑意,前者开怀,后者温柔。齐逐鹿无法直视她们,躲开她们的目光弯腰捡起放在地上的伞。
  她仰起脸,把眼睛的湿润怪到雨的头上,“我走了。”
  她迈着小步,撑着伞从连绵的台阶往下走。雨不落到脸上,她的眼眶却还在湿润。齐逐鹿一边擦眼睛,一边责怪下雨天的潮湿,湿气全都氲在她的眼睛上。
  她不想哭的。她想笑,想庆幸父母早逝,没有人会真的心疼她的选择,没有人会真的因为她现在做的事情生气。她可以尽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矫揉造作也有买家,说谎表演就能轻而易举地换来她想要的东西,甚至能得到更多,多到她花也花不完。
  齐逐鹿不想哭的。她甚至想回头向父母道谢,感谢她们提前离世,并希望上天有眼,让她们在地下无知无觉,以为她会是她们理想中的模样。
  —
  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分钟。郁青抽完一整包蓝莓爆珠烟,熏得车里全是蓝莓和尼古丁的味道。她找到另一把伞,打开车门下车。
  现在不是祭奠的日子,墓园人很少。郁青撑着伞走进去,看见一把小黑伞顺着台阶缓缓往下移动。
  她在第一级台阶后站停。
  天在下着小雨,而小黑伞下的齐逐鹿却身处大雨天。
  郁青原地踏了几步,高跟鞋踩在小小的水潭上发出很大的声音。齐逐鹿的肩膀抖了抖,一只手很快抹了抹眼睛。
  她抬起头,一双眼亮亮的,嘴角抬得很高很高,兴奋得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从最后几级台阶上跑下来,跑到郁青身前:“郁青,我刚才看见一只小猫耶!”
  “哦,是吗。”郁青伸手牵住她的手。
  “嗯!”齐逐鹿收起伞,牵住郁青后甜蜜蜜的躲到她的伞下,“不过一溜烟儿就跑了,可能有些怕人。”
  “这样呀。”郁青为齐逐鹿打开车门,“没关系,我不怕人。你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
  齐逐鹿眼睛弯弯,点头说:“好呀。”
  第67章 休息
  从樟市回来的那天晚上,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郁青强撑着睡意去浴室洗过澡。齐逐鹿帮躺在床上的她吹头发时,她在齐逐鹿怀里沉沉睡去。
  吹风机的噪音停下来,齐逐鹿摸一摸她的头发,已经基本上干了。
  想要把怀里的人挪到枕头上,齐逐鹿的胳膊刚动一下,郁青就不舒服的皱起眉来。她眼皮颤抖几下,齐逐鹿俯身到她耳边:“郁青,睡到枕头上好不好?”
  “嗯……”回应她的是摇头。郁青伸手,抓住齐逐鹿的衣袖。齐逐鹿也困顿,一天舟车劳累,她惦记自己还没有洗澡,但眼皮打架,郁青又不肯松手。她靠在床头,也睡了过去。
  —
  齐逐鹿起晚了。她急着要出门。去做什么?这事情暂且不重要。
  她抓起挂在门口衣架上的外套,要穿上时发现是郁青给她买的克莱因蓝的风衣。齐逐鹿下意识地脱下来想换一件,但脑子里有根紧绷的神经在催她:别犹豫了,就是它吧。
  克莱因蓝风衣披到身上,齐逐鹿随便蹬上鞋子冲出家门。
  她跑得很快,经过一条小路,跑到一条小桥上。
  不知道是什么桥,名字也不重要。上桥是起了一片很厚很厚的霾,遮挡住前方全部的路。齐逐鹿怕自己撞到人,也怕从桥上掉下来,她的脚步不得不放慢。可是心里很着急。那件不重要的事情要迟到,或许已经迟到了。
  她抬起手腕,霾挡住她的表。弯腰低头,眯着眼睛凑近去看,齐逐鹿根本没有戴手表。手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办法通知对方自己要迟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