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至于国玺更是没了影儿。
  “宴兴宁,你大爷来真的!”
  郑乔绷不住破口大骂。
  此情此景,再结合殿中不正常的安静氛围,他笃定这片空间已非现世。
  无法调用文心、无法催动底牌国玺,虽说限制是针对双方的——这点从宴安出现到现在,周身没半点文气波动便能证明——但同样是“禁手”,郑乔明显更加吃亏。
  他虽有剑术天赋,但老师精力有限,因此他的剑术是宴安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些年养尊处优,绞尽脑汁跟其他人斗,一年到头不拔剑舞两回,基本都是挂着吃灰。
  宴安的剑术却是极佳,不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么刻苦,但这些年也没有落下。单纯比拼剑术,还真可能被这个师兄带走!眼见剑尖再次黏上来,郑乔手腕一翻,长剑剑身抵上刺来的剑刃,耳边响起剑身似不堪重负的呻吟,加之后力不继被逼至墙角。
  宴安握剑的手稳得可怕。
  出招便是直袭要害。
  但,他了解郑乔的剑术路子,郑乔也了解他的。剑影闪烁,铮铮作响,森冷剑芒在这片空间显得格外诡异。
  郑乔虽险象环生、狼狈不堪,可小命尚在,还死不了。自从成为庚国国主,他再也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刻了。
  只是一时分神,剑刃便直直刺在他肩头,血迹扩散出一朵妖冶刺目的红花。
  下一剑便是夺命。
  郑乔咬牙徒手去接剑刃。
  哗——
  鲜血喷溅,点点缀在宴安侧脸。
  撕拉——
  这是剑刃划开锦缎华服的声音。
  大半截袖子落在地上。
  正好,应了“割袍断义”四字。
  宴安仅是顿了一瞬,不假思索,下一剑以更凌厉之势冲郑乔挥去。而郑乔看到那半截袖子,形容狼狈的俏脸染上浓重厌色,紧跟着是更大的怒火:“宴兴宁!欺人太甚!”
  又斗了几十招。
  郑乔发冠凌乱,身上伤势增多,殷红的血几乎要将荼白华服染成刺目红衣。
  让他背水一战的怒火随着劣势扩大,逐渐化作惊惧,胸腔鼓噪跳动的心脏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洞穿停止跳动。他鼓起全身力道,疾刺而去,看架势想跟宴安同归于尽。
  这必然不可能的。
  生死关头,郑乔才惊觉自己远没有自己以为的豁达,也比预想中更加惜命。
  剑锋陡然转向,虚晃一招。
  但成效不大。
  啪得一声,佩剑脱手。
  郑乔被巨力击退,蹭蹭倒退数步仍未稳住身形,失足跌落殿外台阶。一阵天旋地转伴随着身体剧痛,滚了几十圈,终于滚下数十级台阶,最后一下砸得眼冒金星。
  伤口溢出的血在地上晕染开来。
  失血带来的晕眩让他双手无力支撑身体,他目光坚定,死死咬着爬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向着前方逃去。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死亡正在向他步步紧逼,如蛆附骨。
  这时,他敏锐注意到周遭环境较之先前有了变化,仿佛全部蒙上一层薄雾。
  心中涌起一股喜意。
  他不知道宴安用了什么法子营造这片诡异空间,但可以肯定——能霸道到切断文心乃至国玺,必然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甚至可能是宴安本人这条性命!
  这也意味着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只要拖到时间结束,胜负既分。
  “师兄——”
  瞬息功夫,心中念头闪过万千。
  郑乔逃了没两步,踉跄着跌倒在地,他转过身,一抬头便看到从台阶高处飞身下来的宴安。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对方的容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原先三千青丝掺了半数灰色。
  年轻的面庞多了岁月留下的深刻沟壑,身形也不似原先挺拔。更诡异的是,郑乔的反击仅能保命,并未对宴安造成外伤。可后者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道刺目血痕……
  每道位置都与郑乔身上吻合。
  “师兄——”
  郑乔以手撑地向后退。
  尽管此刻仍是灰头土脸,但丝毫不损他的容颜,甚至多了几分破碎脆弱的气质。
  “你我师兄弟,何至于此?”
  “何故至于斯!”
  他目光澄澈,与当年无异。
  第466章 宴兴宁之死(下)【一周年快乐】
  “这个答案你不是最清楚?”
  宴安提剑,步步逼近,属于郑乔的血顺着剑锋颗颗滴落,在地上溅开朵朵血花。
  郑乔勉力躲避。
  面上闪过泄洪般的崩溃和凶戾:“我清楚?我清楚什么?这一切不都是被逼的吗?你与你阿父,我的好师父,愚忠一辈子的人毁了我的一辈子!都到那种地步,还对这么一个蠢笨恶心的渣滓报以‘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奢望!凭什么到了我就喊打喊杀!”
  郑乔嘶声力竭地质问宴安:“他做的事,不比我错误千倍万倍?凭什么现在还能苟延残喘着,所有人——包括你宴兴宁,将所有错误都推到我的身上!凭什么!”
  在愤怒的趋势下,他战胜了死亡的恐惧,踉跄着站起来指着殿宇道:“我是活该千刀万剐的暴君,他是什么?你宴兴宁父子奉其为君,可有萌生过弑君的念头?”
  “你口口声声说辅佐我——”
  “满朝文武称赞你,你多么高尚?”
  “你又何曾如此待我?”
  “我究竟是你的君、你的师弟,还是你宴兴宁践行道义的垫脚石!殉道的祭品!”
  声声怨入骨髓的发泄和质问,令宴安脚步顿下,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细颤。
  郑乔自然不会错过。
  声嘶力竭,语带哽咽。
  “我不过是将我当年受到的屈辱一点点还回去!这叫血债血偿!这叫天经地义!什么同窗好友!什么儒雅君子!什么仁义道德!被那头野猪肆意践踏的是我!被他摧毁前途的还是我!宴兴宁,我就问你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受辱!凭什么被诟病佞幸!”
  眼眶泛红,那双含情眸隐瞒无数脆弱伤痛,可他仍强撑着不落下泪:“被辱骂、被鄙夷、被唾弃、被践踏是我活该吗?”
  宴安绷不住初时的漠然。
  内心却失望到了极点。
  他道:“那件事情不是你的错。”
  郑乔以为宴安被说动。
  “师兄,我只是不想被谁左右人生了!卑贱到谁都能踩上一脚的滋味,我真是尝够了!”他伸手指着天激动说道,“那一天,我就以文心发过毒誓,即使这辈子不能站在最高处,也不能烂在泥潭之中发烂发臭!所以,我需要权势、需要站得更高、需要强得世人畏惧害怕臣服!师兄,我不求你能理解我,也不求你能放下剑,但——”
  话未尽。
  却见宴安放下的剑再次坚定举起。
  “阿乔。”
  这是郑乔还未取字前的小名。
  世上会这般称呼他的,唯有香消玉殒多年的母妃、埋入黄土的恩师以及如兄如父照拂他的师兄宴安。听到称呼的瞬间,因强烈情绪涌上两颊的血色刷得褪去。
  “不要怕。”
  宴安用上平时哄女儿的口吻。
  “死不可怕的。”
  剑尖逼近被逼入死角的师弟。
  “为兄辜负阿父临终嘱托,没有将你掰回正途,使你如今还巧言令色,推诿己过,这是为兄之过。为兄无能,教导无方。”
  宴安声音虚弱,身上出现大片大片的血迹,容貌也在快速衰老,出手却是利落果决,不带一丝丝的迟疑。在郑乔惊愕失色的眼神中,冰冷剑身一剑洞穿他的胸口。
  “此事已经对你不住!”
  “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并非吾愿,但事已至此——为兄万不能再留你在此世间,祸害更多无辜生灵,徒增杀孽!”
  郑乔根本不听他说了什么。
  只是微微垂首看着被洞穿的胸口。
  耳畔传来宴安似解脱般的轻笑:“待下了黄泉,不管有多少……冤魂厉鬼找你索命,想血债血偿……为兄会替你挡着,这次、这次一定会护你周全……待阳世太平……”
  “你我……兄弟……”
  “再来人世走一遭……”
  弥留之际,似看到了他生生世世结草衔环都无法弥补一二的两位至亲。
  宴安是有遗憾的,遗憾见不到夫人白头苍老的模样,遗憾见不到女儿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的情形,但他也不后悔。
  至少这一局,能免一场生灵涂炭。
  他生于纷飞战火,吃够了乱世颠沛的苦,也见多了世道造就的悲欢离合。
  这是他唯一能送给女儿的礼物。
  郑乔跌坐着,低垂着头。
  左胸心口被一柄利剑前后洞穿,仿佛生机正从这具身躯不断往外倾泻……
  呵呵,没看错。
  【仿佛】
  直到宴安生机断绝,隐忍许久的郑乔这才缓缓抬首,沾满血污的脸写满了讥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