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宴安看着郑乔,只觉得不真切。
  郑乔不觉有异:“孤不是说了?人是会变的,孤变了,王姬自然也会变。她以前温柔良善,连孤这种人都能尊重对待。不过那是以前。孤可是亲眼看到以前连蚂蚁都不敢踩、受伤鸟雀都不眠不休照顾的王姬,一怒之下要了宫人性命,因为那宫人偷穿她的新鞋。”
  其实也没毛病。
  宫人这么做的确是该死。
  但追根究底就是一双鞋而已!
  王姬自小受宠,莫说一双她可能穿一两次就不再穿的鞋,便是每天不重样,穿抵得上百姓数年嚼用的锦衣华服,也够她穿一辈子!一双她未必喜爱的鞋,何至于要人一条命?
  但外人都不觉得王姬有错。
  那名宫人也的确该死。
  郑乔又笑道:“不过,无人在意这种小事,世人只记得王姬忍辱负重,为了辛国王室,她不敢死、也不能死!我要她什么时候死,她什么时候才能死!她做的事情跟我做的事情没有本质区别。即便有,那也是小恶与大恶!怎么,小恶便不是恶了吗?小恶能忽视能原谅,大恶就不能理解了吗?”
  宴安张了张口,低声道:“大节无亏。”
  郑乔反问:“大节无亏,小节不拘,宫人的性命在师兄看来只属于‘小节’吗?”
  宴安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乔稳了稳心神。
  自从他不再压抑自己的脾性,火气越发难控制了,即使他知道宴安此行是希望他好。
  还是那句老话——
  他不需要人指手画脚。
  除了国主,谁敢说自己一定是正确的?
  宴安又委婉劝他修身养性,克制脾气。
  被郑乔断然拒绝!
  “孤不需要!以前寄人篱下、任人鱼肉,要端着笑脸,学那楼姐儿卖笑才能讨得一丝欢心,过得稍微像个人。但现在,孤是国主!这片国土上的人得仰着孤的鼻息过活!”
  在宴安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他笑了笑。
  “要是不想活了,他们可以去死啊。”
  夜幕渐黑,宴安从宫苑出来。
  当他回头看的时候,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某一瞬,他看到的不是华美宫苑而是狰狞恶兽。
  宴安叹息着低语。
  “有些事情还是要做了才知道。”
  不试一把,他如何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
  若不能——
  至少不会后悔。
  当天晚上,八百里加急诏令从行宫传到各处。
  一时间,各方势力哗然。
  完全闹不清楚郑乔葫芦里卖什么药。
  明知道这道诏令可能是郑乔下的毒【药】,但在巨大利益面前,仍有人不可避免地动摇了。这可是绝佳的,趁机坐大、拥兵自重的良机啊!
  第202章 孝城乱(四十二)
  虽说可以借刀杀人,但未免养虎为患,宴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个后手。他连夜拜访了老朋友,结果老朋友的书童却说他出去了。
  宴安便问:“他去哪儿了?何时归?”
  书童支支吾吾道:“河曲里的花船。”
  宴安一听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问清老朋友光顾了哪条花船,他当即让车夫转道去河曲里。河曲里是都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即便月上中天,此处仍是游人如织。
  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不管是文人雅客还是江湖游侠都喜欢在此处流连,诞生了无数个痴男怨女的风流故事。
  宴安极少出没这种地方。
  但他那位老朋友却是此处常客。
  他刚登上花船,便有一名等候多时的小厮上前迎接,端着笑脸问:“这位可是宴郎?”
  宴安道:“在下确实姓晏。”
  小厮喜上眉梢,殷勤笑着,转身欲引路:“那肯定就是郎君您了!您随小的来……”
  宴安问:“有人让你在此处等我?”
  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是啊,小的在此处等了大半时辰!”这个季节的风不算友好,小厮穿得也不算厚实,这会儿冻得双手泛红,冰得像是摸了一大块冰坨子,他笑着补充,“可算将您盼来了。”
  宴安心里已经猜到是谁等自己。
  行至花船三楼一处雅间。
  小厮恭敬推开那扇镂空花门,屋内带着浓郁胭脂香的热风扑面而来。宴安心下暗道老朋友喜好一如既往,换上侍女递上来的木屐。绕过屏风,靡靡丝竹之声清晰钻入他耳朵。
  雅间之内——
  浑身仅剩一件月白色内衫的青年男子以女子香帕蒙眼,与几人在玩游戏。
  宴安一进来,凑巧挨了青年一记熊抱。宴安衣裳沾染的凉气还未完全散去,青年一碰就知道有问题,抬手将帕子一把抓下来。看清宴安的面孔,意兴阑珊:“啊,怎么是兴宁。”
  宴安淡定将他的手掰开。
  “听着很失落?”
  青年将帕子往他怀中一丢,嗤笑道:“你是长得好看,但得有自知之明。你一个滂臭的大男人哪里有在场任意一位女郎讨喜?再说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此番是来寻我晦气的,还不许我嫌弃两句了?没这道理!”
  宴安被青年一通嫌弃,他不气也不恼,他还笑。青年暗暗翻了个白眼,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裳一件件套回去。只是没怎么整理,看着就很不正经。宴安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赌具,道:“许久不见,要不要手谈两局?”
  青年抬手就拒绝了他的邀请。
  “不了不了,跟你手谈两局,我得脱光了跳下曲河游回去,大冷天的,能要半条命。”
  青年有两个喜好。
  一个是看美人,一个是跟人斗牌。
  若叠加buff,跟美人斗牌就能收获双份的快乐。其他人来河曲里花船是为了寻欢作乐,若玩得兴头,三五日不着家也是常态。青年过来却是为了斗牌,筹码五花八门。
  某一次直接输得裸【奔】回家。
  说丢人,那也是真丢人。
  只是当事人不以为意,作为朋友的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反正丢的又不是他的脸。
  宴安失笑道:“你也知道自己赌运极差?那你还乐此不疲地赌?”
  某人的赌运其实不能用差形容,因为在他的赌局之中就没有“赢”这个字!
  是个人都能赢他,“逢赌必输”。如果不及时停手,绝对会把犊鼻裈都输掉。
  “正因为知道,所以我从不赌钱更不会赌命。”青年挥了挥手,雅间内的乐姬、舞姬福身退下,最后只剩青年和宴安,青年一改方才的轻松惬意,严肃道,“我知你来意。”
  宴安问:“你知道?”
  青年笑道:“今日朝会发生的事情都已经传遍了,你这个时候上门还能为了什么?原先准备连夜收拾包袱走人,但想想还是留了下来。你别多想,不是我改变主意……”
  担心宴安误会,青年干脆摊开了讲。
  “我是不可能给予郑乔半分帮助的。”
  宴安叹气道:“可师弟他……”
  “他已经不是你师弟了!”青年没连夜背着报包袱走人也是为了宴安,他可不想某天听到郑乔虐杀同门师兄的消息,“兴宁,念在以往交情,我劝你放弃他。他干的那些事,没有一桩是‘情有可原’!此人之罪,罄竹难书!”
  青年不忍见宴安神情低落,但还是狠心继续说下去。他一连串说了三十多人姓名,每一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于郑乔之手,其中还不乏一家都被端的。
  青年道:“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暴君能长久的,郑乔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兴宁,你此时帮他,害的是更多无辜之人。宴名士一生俯仰无愧,你忍心身后名因郑乔而毁?”
  青年口中的“宴名士”指的是宴安之父。
  宴安道:“但父亲临终前也没放下他……”
  青年听到这话就知道劝不动了。
  他道:“既然如此,罢了罢了,我是说不动你——日后,你跟在郑乔身边尽量小心,不要跟他对着干。他泯灭人性,不复从前。对你这个师兄还有几分情谊,难说!”
  雅间内空气安静。
  唯余烛火燃烧的噼啪爆鸣声。
  宴安不死心,又问:“帮我也不行?”
  不隶属于郑乔,只是帮他,不行吗?
  青年摇头:“一样的,必输无疑。”
  宴安彻底死心。
  不过,有些还是能谈谈的,例如当今大陆西北的局势。郑乔一番骚操作,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宴安花了不少时间去理清楚。了解越深入,越明白此时的郑乔已经走到了悬崖。
  只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但,宴安还是想赌一把。
  思及此,他不由得苦笑。
  他总劝青年不要沉迷此道,却不想自己才是最大的赌徒,还是几乎看不到赢面的赌局。
  青年也提了几条建议,倒是跟青年设想不谋而合——兵行险着,先搞定彘王为首的叛军,转过头再解决养大野心的割据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