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那里从前栽的是一棵树。玉兰树。可惜,后来我让人把树砍了,用玉兰树的树干给小十四做了个秋千。”德妃说着苦笑了下,“哪晓得那孩子根本不爱坐秋千。枉本宫费尽心思,竟投错了门路,给他做的秋千还不如他四哥给他的风筝。”
  “玉兰……”扶摇面上不表,心中却惊起一片骇浪。蓦地生起一个念头,听了许久,她问:“四阿哥院中原也有一棵玉兰树……额娘可知?”
  “本宫知道。”德妃轻叹,“有些年头的树了,小四进阿哥所前就长在那里,恐怕年纪比他还大。”
  “可惜……四阿哥院子里那棵玉兰树,不久前也遭砍了。这事应也瞒不过额娘。”
  “砍就砍了吧。”德妃微笑,下巴朝远处微扬,“你看他。如今已长成个铁骨铮铮、沉稳持重的男儿,将来必前程似锦。”
  扶摇循她目光远望,那兄弟俩不知为何又闹起来,线轴落到了四阿哥手里,四阿哥把它举得高高的,十四阿哥气鼓鼓,在底下完全够不着。
  “四哥!让我再玩会!”
  “你歇歇。”四阿哥惜字如金,忽然,目光移了过来。
  他望着扶摇:“不说玩么,过来!”
  扶摇微微一怔,心里陡然炸开炽烈的小火花。德妃亦一怔,侧首看向扶摇,扶摇忙收敛了笑,对德妃致歉,“咳,额娘,我过去瞧瞧。”
  德妃怔怔点头,扶摇小鹿一般朝他奔去!
  “十四阿哥,不好意思啦。妾身也想玩一玩。”
  十四阿哥被赶去了宫檐下,四阿哥托着扶摇的手,站在她身后。
  “你从前玩过么?”四阿哥问。
  扶摇摇头,“没有,一次也没有。”
  “好,我教你。”
  锦鲤风筝越飞越高,几度翻越宫苑,扶摇又想起个事儿。她问四阿哥:“四爷,那日我见你的那份堪舆图上,书房前也画了棵玉兰树么?”
  四阿哥道:“内务府的手笔,怎么?”
  “所以……”扶摇回眸,“其实是讹传么……玉兰……”
  “嗯。”
  果然。
  这就是四阿哥胤禛,明知外头传他些什么,明知李格格几次三番拿玉兰树做文章,他也毫不在乎。
  或许从前因着儿时的一点念想,他对那棵玉兰树确有关照,但时至今日恐怕那点念想已如昙花一现。总是要向前看的,正如德妃所说,数年骨肉分离换来他母子二人的锦绣前程,熬过去,就好了,扶摇想起她命人砍树运走的时候,四阿哥可是一点波澜都没有的。
  扶摇盯着四阿哥琢磨了好一会,四阿哥蹙眉,按着她脑袋又给转了回去。
  “不妨换别的树吧,”扶摇随着他指引拉动引线,一面道,“我瞧着桃树就挺好,夏天四爷要是读书累了,还能摘桃子吃。”
  四阿哥笑,“书读累了爷就来找你。”
  “要不然换成梅树也行,冬日里白雪红梅,多美呀!”
  她不依不饶,句句不离树,四阿哥终于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什么意思。”
  四阿哥握着她的手略松了松,扶摇却紧紧握住引线,风筝飞高的同时,扶摇扬起脑袋望风筝,腰一挺,道:“我不喜欢玉兰树。”
  身后沉默,扶摇心里其实也没底。
  须臾,她听见四阿哥说:“好。”
  “植桃树。”
  “夏日里福晋若是渴了,准你过来爷书房前摘桃子。”
  风声再起,扶摇拉高引线,“君子一言?”
  四阿哥笑了声,“驷马难追。”
  只是在放风筝,两个人身子根本没碰到,可扶摇却觉得身上暖暖的,心猿意马地余光一瞥,瞥见四阿哥双臂在侧,就像把她拥进了怀里。
  原来是四阿哥挡住了周边的风。
  “啧……”远处宫檐下,胤禵眉头高高耸起,他还在等他四哥换人,可那边怎么越玩越来劲?
  “没意思,额娘,快叫膳!儿子饿了——额娘?”
  德妃从愣怔中回神,望了望闲置的秋千架,又看了看身旁儿子,眼中划过一丝迷茫。
  “额娘?”胤禵抱起手臂,下巴往中庭一扬道,“四哥和四嫂感情不错,额娘可以放心了。当初为给四哥定个好的,您也没少在皇阿玛和贵妃娘娘前下功夫。”
  “说那些做什么?”德妃低头,浅笑。
  “额娘和四哥喜欢把事都闷在心里,就是这样才日渐生分,其实”话未完,被德妃打断。
  “好了不许说了。”
  “哎好吧,儿子明白额娘”瞧见德妃瞪他,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以后额娘多叫四嫂进宫,有四嫂在,我看四哥就是不想来也得来。”
  被说中心事,德妃嘴角缓缓扬起笑意,低声轻嗤:“小滑头!”
  扶摇不知自个神不知鬼不觉中已被永和宫母子俩绑到同一条船上。这是出宫前她最后一次到永和宫请安,不久,在一个和暖的清晨,她终于如愿以偿。
  出宫了。
  她坐着辆乌蓬马车,从外面看上去没多华丽,里头却十分宽敞,三个人坐一块还能把腿伸直,坐垫也是又宽又软,堪比个小房舍。扶摇叫来程嬷嬷和金嬷嬷一块乘车,苏培盛和张尧挤着车夫坐在帘外,其余下人之后随宫里骡子套的板车一道运至府上。
  听说四阿哥还在宫里忙,叫扶摇先行出来,可为甚苏培盛和张尧也来了?
  扶摇觉得怪怪的。
  前日收拾东西时,春华不慎从高架上摔掉个绿釉瓶,好在赵平安反应快救下瓶子,可自己也崴了脚。今日本该是赵平安和伏贵在前头,赵
  平安伤了脚,扶摇就让赵平安歇着,容后再和大伙一道坐板车出来,能多几个太监扶他。
  可为甚付贵也没来?
  扶摇听见宫门开启的声音,苏培盛在外头递牌子,侍卫掀帘数了数车内人数,再对照早先定好的出宫名单,细细盘问苏培盛几句。
  “放行!”
  一瞬间,扶摇忽然耳鸣。
  怀着对未来的期盼,她忍住了掀开帘子回头看一看的冲动。
  紫禁城……下次再来不知又会是何光景,作为一个洞悉未来的人,此刻真是百般滋味萦绕心头。
  渐渐地,车外开始有了人声。
  “雪花酪!透心凉的雪花酪!”
  “糖葫芦——刚蘸的冰糖葫芦!”
  扶摇忍不住探身,指尖将将碰到帘子,就被程嬷嬷金嬷嬷一左一右往回拽。
  “福晋万不可掀帘,外头有天花秽气……”
  “哦。”扶摇乖巧点头,须臾又抻出身子,趁程嬷嬷金嬷嬷不备,撒开她二人的手。程嬷嬷金嬷嬷来阻她,被她扭着身子一面挣脱一面把那二人往里推。
  “再过来我就叫了!都别好了!”扶摇低喝。
  金嬷嬷程嬷嬷被逼回,金嬷嬷仍想动作,被程嬷嬷按住手臂,程嬷嬷摇摇头,“就一会,别做无谓之事。”
  “那福晋当心些……哎,别探出头……”
  扶摇挑开半寸帘缝,露出双没见过世面的清澈眼睛。她先深吸进一口市井气味,里头炸麻团的油香混着驴粪味道。车轮正碾过一座石桥,如潮声浪漫进她耳朵里。
  桥头卖“冰盏“的小贩敲起铜碗仍在吆喝:“雪花酪!冰凉雪花酪!现凿的冰碴儿透心凉,湃过的莲子赛冰糖内!”
  糖葫芦摊前几个总角小孩你推我搡,争着“我先到的!”“是我先来的!”“我要最大的!”老翁收了钱,乐呵呵给他们拿糖葫芦,“好好,慢些慢些。”
  过了石桥,街道两旁各类店铺不可胜记,有药铺在店外挂几串蒲草,药香与对面肉铺的酱羊肉味绞作一团,有灰布短打的脚夫扛着木箱穿着草鞋疾走,还有外罩素缎长衫,提把折扇,垂着根油光水滑的长辫徐徐慢行的文人雅客。
  苏培盛正扫视两侧,忽然余光里扫见背后帘子开出道缝,缝里头漏出双眼睛。
  他目光一抖,坐正身子往后微仰,“福……福晋……”
  “苏公公,”扶摇着急小声,“你挡着我,我看不见了。”
  “……”苏培盛只得坐直了,往旁边歪一歪。
  马车驶过闹市长街,一路向前,叫卖声吆喝声渐又弱了下去,马车依然向前。
  扶摇瞅着渐近的城门,出宫的喜悦被满腹疑云替代。
  “苏公公,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再往前就出城了呀。”
  四阿哥的阿哥府,给建城外了??
  苏培盛转头微笑道:“回福晋,是得出城。这临近城门了,未免多生事端还请福晋先放帘坐好。”
  扶摇只得带着疑团乖乖坐回,程嬷嬷金嬷嬷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相互安慰道:“这苏培盛办事一向妥帖,想来定是四阿哥有何吩咐才令他如此,且放宽心,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出城不久,马车终于停下,正好停在一处草垛边,拉车的马儿埋头就开始吃草。
  车夫也不鞭马,苏培盛也不催着走,他们一个接一个跳下车去,张尧搬来个墩子放到车前,这是要车里人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