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无言沉默。
  烈日将黄沙烤得发白,月光恰到好处地缓解了焦热,不知路过多少座高矮不一的土筑房,一座纯白殿宇突兀地隆在沙丘中。
  数条石柱撑着三角楣门,殿宇立于日月中线,半边台阶上刻着锯齿状的阴影。
  更为独特的,乃是一缕缕绿洲,它们圈着殿宇,仿若将其禁成一粒孤岛,从梁柱间隐约可见殿宇中供奉的神像。
  贾想心中狐疑。
  祝千龄走进绿洲中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颔首以对看守的侍从。
  行至屋中,小屋设备也很是捡漏,一张硬床榻,一副简陋的桌椅,家徒四壁。
  贾想被祝千龄放在床榻上,他再也忍不住,拉住祝千龄的白袍。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他醒来时,咎语山又打又骂,但难藏她的忧虑与兴奋,萧敖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一个爽文大男主一路抱着他噫噫呜呜。
  莫尔纳与他交集不多,也腼腆地候在他身侧,看向贾想的眼神千言万语,俨然将他视作了四境的希望。
  但与贾想更为亲近,关系如水交融般的祝千龄,一路上寡言少语,半分情绪也不曾泄露。
  不对劲。
  贾想恐惊扰了祝千龄,一路上不敢多言,他对祝千龄的印象还停留在北川洗尘宴上——祝千龄乖巧地坐在萧敖身边,青年的模样尚且青涩,他有些闹情绪,嘴里嚼着糕点,时不时偷偷瞟贾想一眼。
  于贾想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
  但那确实是真真实实的两年。
  祝千龄不敢回视,他蹲下身,从床榻下抽出一罐瓷瓶,掀开塞口,竟是茶叶,棕青色泽,干干巴巴。
  条件简陋,没有器具煮茶烹香,祝千龄熟练地用灵力泡好茶叶,将茶水添置在贾想面前,一言不发。
  贾想无语地凝视着面前的茶水。
  至少能看出两年间,恢复灵海的祝千龄灵力运用炉火纯青,掌握得比自幼便训练的仙者还要成熟,属实是天才。
  他抬首质问:“我在你印象里就这么喜欢喝茶吗?”
  祝千龄低着头,似是默认。
  见状,贾想无可奈何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苦不回甘,涩得他蹙起眉尖。
  贾想不动声色地置下茶杯,抬眸看向祝千龄,只怼到了祝千龄在白袍下冒出的几根发丝。
  此番场景似曾相识。
  似乎他们初识,就是这般场景。
  祝千龄满身尖锐地跪在地上,伏着脑袋,贾想则坐在榻上,高高在上地抿着茶水,轻描淡写地凝视着祝千龄低垂的头颅。
  兴师问罪。
  贾想心中冒然出现这个形容,细细端详着祝千龄,还真教他品出这种滋味来。
  他不由觉得好笑。
  “你在想些什么?”贾想轻声问,身体前倾。
  贾想躺了两年,身上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病弱味,板起脸来反倒更像是嗔怪。
  更何况,贾想的玩笑意味呼之欲出,乍看上去,倒像是在与祝千龄调笑。
  祝千龄却没有感知到贾想的意味,他侧着脑袋,似是在倾听着什么。
  静默片刻,他细如蚊呐地回道:“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声音干涩如沙砾。
  贾想眉尖蹙得更深了,他往桌上巡视片刻,满上茶水,将茶杯抵在祝千龄面前,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唇。
  祝千龄一愣,痴痴地盯着茶杯。
  “喝点吧,”贾想也不端着,向前倾斜,拉过想要躲避的祝千龄,“两年未见,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祝千龄唇瓣抵着茶杯,却没有回话。
  贾想轻轻揭开白袍帽兜,祝千龄的模样彻底显露。
  他头发不好好打理,毛毛躁躁地被一根发带束着,几根翘起的鬓发,衬得祝千龄像个颓废的问题青年。
  流浪小猫似的。贾想不合时宜地想着,帮祝千龄捋了捋炸起的青丝,发现发尾断断续续的,似是被人为剪过。
  像是小时候狗啃似的发型。
  失了白袍的掩盖,贾想才读懂了祝千龄身上内敛的情绪。
  委屈,后怕,自责。
  贾想轻声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杯沿的水泽润亮。
  他仰着头,掰过祝千龄的下巴,企图与之对视,奈何祝千龄坚持不懈地躲避着贾想的追视,把贾想逗笑了。
  毕竟养了六年,贾想不说对祝千龄了如指掌,也算是知根知底。
  他抚摸着祝千龄的脸,太瘦了,只剩一层皮,触感自然不好。
  贾想温声道:“我很想你。”
  祝千龄躲避的眼神一定,瞳孔猛地凝缩成针。
  “你想我吗?岁安。”
  祝千龄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红瞳涣散,似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看看我,岁安,”贾想心疼地抚着祝千龄的侧脸,“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同我说说好吗?”
  蓦然,贾想感知到指尖染上一点湿润。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祝千龄别过头,双膝跪地,不肯再让贾想看见他的脸。
  随后,贾想的腰间蹭上一抹温热,一双手熟稔又陌生地环住腰腹,手肘贴在他的脊背上。
  明明是一个眷恋的动作,伏跪在地的人却不敢用力。
  贾想忽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书,具体什么内容,贾想已然忘却了,毕竟他对文学作品向来抱有敬畏之心。
  但那句话在若干年后清晰地浮现在心尖——我太爱你,所以显得笨拙。*
  在行人脸上看到的虔诚姿容,流露在祝千龄的一跪一环中,充沛得让贾想有一种被溺毙的错觉。
  他破天荒地感到惭愧。
  贾想手足无措地抚摸着祝千龄的后脑勺,五指穿插在青丝中,祝千龄头发看着毛燥,实则很是顺滑。
  “我回来了,没事了。”
  贾想另一只手轻拍着祝千龄的背,瘦骨嶙峋的触感让他更是酸涩,他有些后悔当初不愿告知祝千龄计划的决定。
  犹豫片刻,贾想捧着祝千龄的脑袋,青年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他抬起脑袋,眼尾多了点点嫣红。
  随之,他的瞳孔再次针缩。
  贾想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一触即离。
  祝千龄不知所措地凝视着贾想,这张朝思暮想的脸温柔得不可思议,一切都是那般如梦似幻。
  “我也很想您……”祝千龄再也忍耐不住,哽咽着。
  “闻人想……”祝千龄抑制不住自己杂乱的思绪,目前为止发生的种种教他胆寒,亦教他飘浮虚空。
  “没大没小的,”贾想用指节轻叩祝千龄的脑门,“不过两年,就敢叫我名字了。”
  说到名姓,贾想问:“那折封函拆开看过了?”
  祝千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缓缓颔首。
  “这个字,”贾想慢吞吞的,有些羞赧,“你觉得还好吗?”
  祝千龄即刻道:“我很喜欢。”
  贾想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实在是害怕祝千龄质问他为什么给他起了如此柔软的字,但想到这个字,已然是贾想翻遍所有书籍才取到的。
  总不能敷衍了事起一个祝福吧?贾想颇为心虚地垂眸。
  在查找资料崩溃时他真这么绝望地想过。
  “那折请函,你也看了吧?”说到封函,贾想心头的疑惑被掀开,他柔声细语,生怕祝千龄抵触。
  熟料祝千龄只是态度稍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
  贾想欲言又止,然而想起萧敖提及东岛时的愁眉苦脸,以及咎语山说一不二的决绝态度,他还是决定刨根问底。
  “你怎么忽然想要打开四境封印了?”
  祝千龄的双手一紧,他避而不答,把头埋在贾想的腰间,默不作声。
  贾想却不容如此,他不愿祝千龄再次走上千万人唾弃的邪路,而且贾想在祝千龄面前一直表现得对魔窟深恶痛绝,按道理,祝千龄不应该无缘无故地去揭开封印。
  “这两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我说说可好?”
  祝千龄手指蜷缩,他静默地僵硬片刻,才慢吞吞地抬起头,直视着贾想。
  贾想对上祝千龄的眼,不可避免地愣在原处。
  祝千龄本质是一个不外放的性子,他的情绪总是内敛的,他会暗地里自己闹别扭,又会偷偷地把自己哄好,贾想总担心祝千龄会憋出毛病,故而练就了对祝千龄情绪的敏锐感知。
  他鲜少看到祝千龄如此饱满的情绪。
  似有一团高调的焰火,把祝千龄的瞳孔映得炽红,拗执得令人惊心动魄,细看还带着尖锐的傲气与执念。
  但再看,贾想又窥见了几分痛楚,孤冷得教他呼吸急促。
  万径人踪灭。
  “岁安,”贾想心跳如雷,“我想知道你过得好……”
  他忽的止住问话,祝千龄肉眼可见的消瘦,明眼人都知道他过得萧瑟。
  贾想轻咬下唇,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或是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