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贾想按捺住心中奔腾的怒意, 指尖摩挲着封函上凹陷的烫金纹路, 思索其背后目的。
  祝踏歌执意要给贾想这条封函, 寓意为何?为何一定要强调在围镇方可打开封函?难不成祝踏歌早早便得知他会在围镇落脚?
  而春半又为何手持封函?
  贾想从不质疑春半的忠心,若是把他和祝踏歌栓在悬崖边上,问春半救哪一个,春半只会积极地把祝踏歌踹进崖底。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春半。
  春半抿着唇,面露难色地注视着贾想, 手握着剑柄,剑穗沾上了些许冰霜。
  白乡明端着笑:“不知这位姑娘是……”
  他探究的眼神锐利地刺着贾想的脊骨。
  贾想稳住心神, 转过身:“这位是我的贴身侍女春半,遭遇灵潮时失散了。”
  言罢,他态度诚恳地朝呆头呆脑的青年们作揖道谢。
  围镇常年闭塞, 民风淳朴,家家户户只想着挖矿交税, 养出的青年大多直筋,难能见到春半这般亭亭玉立的少女,春心萌动。
  然而说起姿容, 真正令之感到心悸的,还属前阵子在官府落脚的公子想,人的长相惊艳到某种高度,便会教人只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青年们自小被白乡明看着长大,白乡明就是他们的主心骨,说造反便造反,此番他们又是眼巴巴地盯着白乡明,大有白乡明让他们跳哭洞都不带犹豫的觉悟。
  春半也朝众人行礼:“多谢诸公。”
  那群浑身不自在的青年瞬间面红耳赤,笔直地竖了起来,忙忙摆手作势,十几只手硬生生被他们晃出千手观音的架势。
  白乡明对上这一堆清澈的眼眸就头疼,余光瞥见在神像下沉睡的祝千龄,心下一动。
  “姑娘家,留宿于此地不成体统,”白乡明体面地招手,“不若同我迁至医馆,我与那儿的大夫有几分私交。”
  闻言,贾想眼眸半垂。
  虽不知白乡明心底打的什么算盘,但此地就在哭洞之上,且不论那一簇簇生长在尸骨血肉中的灵晶,祝千龄需不冻泉水,更需萧敖在哭洞中误打误撞得到的机遇。
  何况,若是贾想身份暴露,急需跑路,在矿场遁逃更为便捷,留在围镇,无异于自绝生路。
  让贾想离去?
  不可能的。
  想通因果,贾想亦不愿被白乡明牵着鼻头走,就轻避重道:“我人生地不熟,围镇诸位接受我还需一段时间,我留在此地方为上选。”
  “不若让这些病患前往医馆休整罢!”
  见白乡明还想笑着脸补充些什么,贾想当机立断,搬出躺在地上休息的病患,堵住白乡明的口。
  春半瞬间领悟贾想的意思,矜持道:“不必为我多虑,公子在何方,我便在何方。”
  不待白乡明再劝,那群青年便抢先着献殷勤。
  “我可以出些被褥在此处!”
  “亏待谁,也不能亏待咱的春……头儿!”
  白乡明哽噎,未尽的话语被围镇的新生朝阳塞了回去。
  这群青年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头,见白乡明没有反对,也不管他是否支持,朝着春半腼腆一笑,便搭着手,把草席一卷,肩头架着睡梦中的长辈,风风火火地顶着小雪,往镇子里头跑。
  风卷残云之势,庙中只躺着一个祝千龄,细听,还能听见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惊呼与怒骂。
  飘雪似柳絮因风起。
  白乡明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他们还年轻,阅历尚浅。”
  贾想表示理解。
  白乡明目光流转,落在贾想手中捏着的封函上。
  他状似无意道:“听闻当任仞州州主姓祝,州主印乃是菡萏。”
  遮掩无用,贾想便把手中的封函摆在他眼前,大大方方:“正是祝州主的亲笔。”
  他不说自己如何认识祝踏歌,也不明说祝踏歌与贾想关系如何,做足了面子功夫,也给白乡明催生出三分忌惮。
  待到后期,起义军规模壮大,能与镇压皇军抗压之时,贾想伪装的贵族头衔便可有可无了,白乡明大可摘掉他的脑袋,再做出诸多文章,鼓舞士气。
  此等结局,与贾想身份暴露后,惨死于起义军之手,被萧敖等人割下头颅充当通关文牒无异。
  祝踏歌虽是人渣,但头衔甚是好用,北川境内政权动荡,外境乐得其成,若是闻人王室倒塌,拉出一个能习得封印魔窟术法的旁支继承人便是。
  若是搅入仞州州主,其中份量不言而喻。
  当年南海赖霜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南海不得不东西分区以示遵服,更何况北川这一座王权专/政的北境。
  白乡明佯装遗憾叹息:“我年少时曾想走遍四境,见识西沙外的风光,可惜在北川驻了脚,便是三十二载光阴。”
  这一番话的味道实在是太冲,贾想以为白乡明会顺其自然地回忆往昔,白乡明却止住了话头,把针包叠放仔细,揣在兜里。
  “我且去镇上瞧瞧他们,”白乡明无奈地扶额,“等你的道侣醒来后,记得喂他几口不冻泉水。”
  贾想巴不得速速与白乡明分离,他故作为难地道歉:“可惜内子病重,我不敢离身,待下一回,定与白先生卧膝长谈一番。”
  听闻二人口中谜语似的“道侣”“内子”,春半惊疑地打量着四周,确定庙中只躺着祝千龄一人,联想前后,一股寒意瞬间攀爬至天灵盖。
  她迅速地摁下头,向来瘫痪的五官生龙活虎地抽搐着,暗自消化方才了解到的惊天消息。
  六年前,府中便流传起祝千龄乃公子想禁/脔的绯闻,虽说将罪魁祸首雷青伏诛,但公子想对祝千龄的态度属实暧昧不清,后来结拜为义父子,更是同寝起居,二人形影不离。
  偶尔春半因事传召,走入主殿,能窥见祝千龄亲昵地依偎在贾想怀中,而贾想包裹着祝千龄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
  以前看着,只是心中默默感慨此乃和睦的父子亲情。
  现在只觉得自己当年瞎了眼。
  回想闻人王室前人数不尽的荒唐事,春半沸腾的心又沉寂了下去。
  不能对闻人家投以正常人的目光。
  贾想与白乡明客套了几个来回,终于目送他离去,转身便见春半以一种怪异的神情注视着他,不由得扫了自己几眼,见身上穿着褴褛不整,难得羞赧。
  他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来话长。”
  春半大彻大悟地颔首:“属下深知。”
  贾想的直觉告知他春半的顿悟意味深长,但他心下另有判决,往矿场的方向望了几眼。
  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将祝千龄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
  祝千龄睡得深沉,呼吸很清浅,似乎是贾想那一句承诺让他彻底卸下心神,蹙起的眉尖已然化开。
  许是窥破了父子之情背后的龌龊,春半只觉得见贾想对怀中人的眼神柔情似水,她不动声色地抚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她神色复杂地问:“公子,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贾想干脆利落:“见萧敖。”
  见,而非找。
  贾想漠然地抬首,直视着春半手中握着的银剑,雪光滋润着细长剑身,秋莲绽放,却远不如亮黄剑穗灼目。
  “春半多半还在涅门周旋,一时半会儿找不来围镇,”贾想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剑穗上的扭曲图腾,皮笑肉不笑道,“陈仙长,不若与我说说您遇到了什么?”
  陈乐行长叹一口气,虔诚地捋了捋被霜花纠缠的剑穗,这颗被贾想复原的剑穗似是他所有的精神支柱。
  “三言两语道不尽,还请公子随我来。”
  陈乐行有些于心不忍贾想的乞丐行头,从收纳符中抽出一件外袍,递给贾想。
  贾想用外袍牢实地包裹着祝千龄,脸颊沾上几点雪粒子。
  “萧公子一早便发觉官府中的人是冒牌货,本欲从他那边敲出些许消息,围镇便有人放火烧屋,一群人往官府涌来。”
  陈乐行领着贾想,不出所料地朝着封住哭洞的铁门走去。
  “冒牌货趁乱欲逃,萧公子与之纠缠到了不冻泉,落入崖下,偶得秘穴。”
  行径与原著一一吻合,萧敖距离恢复灵脉只有一步之遥。
  只要贾想能赶上时候,趁着萧敖获得机遇前,为祝千龄谋得一份机缘,将祝千龄体内的魔息隐患除去——
  贾想忽觉怀中人轻似飞燕。
  若是祝千龄能够修补灵海,不再仰仗魔息,是否能规避原著那一条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险途?
  如果……贾想双臂收紧。
  如若他没能把握时机,在逃出围镇之前被迫暴露身份。
  他的耳畔似乎回响起风雪中那道单薄的呐喊,数道灰扑扑的细长线条被音浪扭曲,化作一张张愁苦的脸。
  如若作为闻人想的贾想注定身死。
  祝千龄能不能在失去他的庇护后好好地活下去?
  怀中人轻盈地似要同贾想的思绪远去。